天有些陰,是生的蟹殼色,泛著點亮,太陽還在雲層裡酣睡。冬天的太陽沒有爭強好勝之心,撕不開摧城似的烏雲,能出來就出來,不能出來就罷了,像在冬眠。平嫣卻覺得天光刺眼,拿手擋太陽,擋了半路才發覺太陽早沒了影子。她還是覺得刺眼,酸脹酸脹的,像一缸酸菜泡久了,齁得很,連鼻子裡都酸。
她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裡,反正哪裡都一樣。現在這年頭,人為了活著,哪裡都設陷阱。
下雪了,雪粒子蚊蚋一樣漫天飛,白花花的一片片,死在頭髮絲裡,化屍成水。她聽見嗩吶吹出的哀樂聲,響亮,卻不成調子,彷彿是哀傷到極致了,連調子都收拾不起。她抬起頭,見前面一隊浩浩蕩蕩,白布孝衣,紙錢灑得滿天飛,是送葬的,抬著金絲楠木的靈柩,離她越來越近了。
她想要讓開路,可步子有些不聽使喚,彷彿被凍住了,走一步都困難。那群送葬的也不趕她,一個個神情嚴肅而呆板,像陪葬的一群紙紮人,一點傷懷的意思也沒有,像是主人家臨時找來充數的勞工。雪片漸漸大了,和紙錢差不多大小,軟軟砸了她滿身,她也不知道多,她聞見一種棺材特有的味道,陳年好木的香氣,帶著新刷油漆的冽嗆,這是一種與世隔絕的氣息。她轉過頭,那口棺材貼著她身邊擦過,恍惚間似乎要帶走她似的,她雙腳不聽使喚,一直跟著。棺身上的團壽紋灑著金漆,富貴繁複,她看得雙眼發暈,彷彿間看到棺材裡的人對她笑,她看不清他的臉,只知道他笑得很好看,好看得令她也忍不住跟著笑。
她魔怔了,被一雙手用力拉出來。
“小姐,你跟著他們做什麼!”說著連狠狠呸了幾聲,“哪路的髒東西,領活人也不怕作死後人!”
她眼裡漸漸聚起光來,雪簾外是一位婆婆,正滿臉關切的牽著她手,問長問短。
她聽不太清她問了什麼,全身僵冷,像是剛從棺材裡爬出來。送葬的走遠了,可她還能隱隱聞到棺材的味道,彷彿是自己身上發出來的,她的淚撲簌簌的掉,也說不清為什麼,只是想起棺材裡那人的笑,有些前世見過的眼熟。她想,他一定很寂寞。
“暖和些了沒?”王婆婆拿起水壺,往她杯裡又蓄了一杯。
她漸漸過來了,只是仍冷得發抖,披著被子也不暖和,喝了口水道:“王婆婆,沒想到在這裡遇見你了。對了,鈺痕不是給你一筆錢,讓你離開這裡嗎?你怎麼沒走,還找這麼個偏僻的地方住下了?”
王婆婆嘆道:“一輩子的根了,我都這把老骨頭,早該入土的人,哪裡捨得離開,我得守著我們家老頭子的墓,和他死在一處。”
平嫣道:“婆婆這份心意,王全伯伯會泉下有知的。”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又問道:“客棧被炸平了,幸好你沒事,對了,二少爺也還平安吧?”
平嫣想了想,還是道:“平安。”又見房子破陋,四面透風,連個火爐都沒有,於是提議道:“婆婆和我一道去住吧,也好有個人說話,我一個人也怪無聊的。”
王婆婆受寵若驚,連連道:“我哪裡去得,老婆子了,不想妨礙你們小夫妻的情調。”
平嫣有些羞赧,拉住她的手,“婆婆別取笑我們了。算起來王全伯伯是我父親的師哥,我們還沾親帶故的呢。我現在懷著孩子,一個人難免亂手亂腳,你就權當去陪陪我嘛。”
王婆婆一想也是,她孃家沒人了,她這樣說就是把自己看成了孃家人,孩子月份大了,身邊確實離不開人。又想起她那兩個豬狗不如,爭相逃命的兒子,不禁熱淚盈眶,握住她的手,擦淚道:“我知道小姐是擔心我大冬天受凍,才讓我去住的。”
平嫣心裡也有一種別樣的感動,很多年不曾有了,有一種隱隱回家的錯覺。在這世上,任何和他們許家有淵源的人,她都覺得親切,“婆婆快別哭了,走,我們去收拾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