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宮廷落地鍾錚錚敲了三下,時針分針重合交疊於九點。隨著迎賓司儀一聲長吆,人聲俱靜。房簷上垂著滿目喜慶的紅綢壽花結,一排人站在二樓白玉圍欄邊,簇擁著位居中央的林恆與林立雪,林恆著一襲金線滾邊的中式杭綢衫褂,戴著禮帽,拄著文明棍,緊挽著他胳膊的林立雪一身酒紅的曳地跳舞裙,設計別出心裁,荷葉邊的領口微垮,裙尾斜斜開了叉,露出一截細白的脖頸與修長的小腿,端莊又俏麗。現下她乖巧含笑的立在父親身旁,精緻的臉龐貼合著柔軟的捲髮,很快就將名流公子們的視線勾了過去。
林恆晃著手裡的高腳杯,絨紅色的液體漾出一圈圈奇異的瑰麗,他居高臨下的望著一樓眾人,“感謝各位不辭辛勞的抽出時間來參加我這老頭子的壽宴,在場的諸位都是我的好友新朋,故請大家不必拘束,吃好玩好!”說著就領著女兒自二樓拾梯而下。
林恆出身於草莽行伍,學識雖淺,在上流圈子裡立得久了,自然也能雅俗共賞。這幾句粗獷隨情的開場白倒是極大的緩和了廳裡的莊嚴氣氛,眾人的歡呼鼓掌聲一浪高過一浪。
靜候長廳的西洋樂隊拉起了小提琴,曲子圓潤緩慢,悠揚飄開。有善於察言觀色的政壇熟客要求壽星老親自領舞一曲,他們這些客人才敢在主人的地盤上胡亂造次,頓時得一呼百應,被恭維奉承著,林恆牽著女兒的手,和著漸變的圓舞曲轉到舞池中央。
平嫣站在傭人齊聚的角落裡,望著碩大明燦的琉璃燈下,被重重人群圍作其中的父女,他們是那樣耀眼高貴,在這樣奢華靡靡的場合裡如魚得水,全然看不出一絲擔憂疲勞,林恆倒也罷了,可是林立雪呢?即將要成為沈鈺痕未婚妻的林立雪,在沈鈺痕下落不明的失蹤了這幾天中,她還是盛放的如杜鵑花一樣明豔動人,不染霜痕。
她漸漸有些理解沈鈺痕的倔強反抗了,這樣自掘墳墓,心照不宣的婚姻一旦成真,那當真是一生的噩夢。
舞池裡漸漸湧入許多紅男綠女,有身穿燕尾服的西裝青年攬著年輕小姐的腰肢,隨時急時緩的音樂翩翩起舞,竊竊私語著,也有寶相莊嚴的老爺們撫著美妾良妻的手,在燈光迷離下僵硬的擺動著。他們稱這是一種潮流時尚,喝咖啡紅酒,跳交誼舞等等這些是西方帶來這塊古老土地上的文化,富商巨賈,商界名流們一貫追捧,不喜歡也要裝作精通熟捻的樣子來,實在滑稽。
平嫣看了直搖頭,有些莫名的發笑。
這種熱鬧的新式聚會,徐婉青是不喜歡待著的,沈大少派人將她送回了別墅,又半道折去了法租界,再回來就看到角落裡,平嫣一身僕役裝扮,啼笑皆非的奇妙表情。
他走近朝她勾了勾手指,平嫣端著托盤規規矩矩的走近。他從托盤裡提了杯紅酒晃著,抿一口,漫不經心道:“這個季節青州的天總是多變的,你別看現在陽光明媚,說不定一會就變天了。”
平嫣抬頭,他的臉在燈光下輪廓分明,可他眼裡的陰翳卻是交纏濃稠的。
“剛剛我在外面看到幾個小報的蹲點記者,他們說今天林公館裡有大新聞可尋,你猜是什麼新聞?”
他話聲將落,門外一聲恭喜洪亮道來,為首的是一位穿家常長袍的男人,黑色氈帽壓的很低,幽幽蓋過眼簾,只能望見他上下嗡動的嘴。他與兩個人高馬大的男子一齊走來,步子跨得穩健周直,停在眾目睽睽之下,伸出手,緩緩將氈帽拿下來。
自他進門的一剎那,平嫣就認出了他。現在他揚起一臉彬彬有禮的笑,毫無保留的在四周環視了一圈,最後將目光停留在對面的林恆身上,又悠悠越過他,望了眼身後那位神情倦厭,借酒澆愁的富態男人。
那正是青州商會會長高遠,他老年得子,正為他那遭人殺害的獨子終日鬱郁。
林恆一愣,苦想許久,才恍惚記起眼前這位看來普通無奇的人是內閣財政總長的秘書劉牧雲,他素未與北城慕家有過任何交集往來,慕部長派貼身心腹來此,覺不可能是祝壽那麼簡單,自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常年宦海沉浮,他有極強的感知判斷,隱約猜到是為了青州今年的商貿,財務總長不都對這個控制國家脈門的經濟有興趣麼?可他還是受寵若驚的迎上去,道:“貴客遠至,原來是財政司總長的秘書,劉秘書進去喝杯酒啊。”
平嫣凝直了視線,直勾勾的盯著來人,那個被殷勤款待的綁匪頭目,想從他雲淡風輕的神態中瞧出一絲別的什麼,比如說有關沈鈺痕的訊息。她竟無比迫切的想要知道沈鈺痕的下落。正巧他的目光也穿過重重人障刺了過來,像一縷無形寒風,遊刃有餘的穿針引線,用最樸素無華的線條,織出令人窒息的天羅地網。
而平嫣,恰巧就被困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