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能借的借光了,做了幾次透析之後,也很快耗完了,無奈,醫生讓母親和三舅把父親抬回家,說在當地衛生所去“保守治療”,許多年過去,凌朗還是為這件事耿耿於懷,說得多好聽,“保守治療”,無非就是“回家等死”罷了。
整個家庭都陷入了惶恐不安中,凌朗週末也不再留在學校,而是選擇回家服侍父親,說是服侍,其實他也做不了什麼。他只是個一直被寵在溫室裡的高二學生,所有的人生風雨,他以為因為肝腹水得厲害,父親的腹部鼓脹得很誇張,感覺只要稍微用力用手指捅一下,都能把肚皮給捅破了。
父親的腎功能基本已經壞死,靠著一條透尿管排洩。從村衛生所的坐診醫生到附近能打聽到的老中醫,家裡人都請來看過了,但是基本都是過來瞄上一眼,連脈象都不把,就掉頭走了。
父親因為不能喝水,水會積壓在他的肚子裡,加重病情。父親仰躺在床頭,除了那個滲人鼓脹鼓脹的肚子,頭髮已經剪光,整個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嘴唇乾裂,面容槁枯,形銷骨立。
凌朗能做的就是用棉棒蘸水,在父親的嘴唇上來回滋潤滋潤。只是這種方法,並不能完全遏止父親的飢渴。好幾次,父親都求著自己的大兒子給他端一杯水喝,但是母親一再交代過的,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凌朗也只能狠心的咬牙不答應了。
不過,他還是跑到鎮上的小攤上,買了兩個梨子,回家削好,切成小塊,放在父親的嘴唇間,還讓他嚼幾口,但是一直提醒不讓他把梨渣吞下去,看到父親的額頭舒展開一點,似乎好受些了,凌朗才覺得自己做了點有用的事情。
母親又把那個會算命的六叔公請了過來,六叔公進房間看了幾眼,也沒說什麼,拉母親出了門口,走到一旁,然後讓母親準備後事。說是暗箭入戶,無常坐堂,氣田閉塞,命水已絕。神仙來了,也扛不了幾天了。
不過這些事,母親選擇了一個人承受,也沒跟凌朗說起,他又回學校上課去了,其實他留下來也於事無補。
只是回到學校不到一個星期,在縣城裡打工的小姨,就頂著紅通通的雙眼來找到他,語不成句,只是說讓他趕緊回家。
一路上,即使然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站在村頭,遠遠就看到家的地方,高高的豎起的那杆白色的招魂幡,迎風飄蕩,剜心刺目。凌朗頓時就覺得腦袋一片空白,心也是空白的,整個人已經完全無法思考,只有眼淚,只有悲傷,還潛意識地從眼眶湧了出來。腳下一個踉蹌,不知怎麼回事,丟了一個鞋子。
春天還沒過,山城的天依然的寒冷。鄉里的砂礫路冰涼刺骨,凌朗卻全沒知覺,赤著足往家的方向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只依稀地記得,跑到離家門不遠的路邊,像是突然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氣,一步也走不動了。
就那樣的捲縮在了路旁,像犯了打擺子病一樣,全身痙攣,上下抽搐,還嘔吐不止,大嘔特嘔。淚,嘩嘩流著,兩隻手死命地抓著難受到無法的胸腔和腹部。嘴巴張開,心裡在大聲呼喊,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就那麼無助地躺著,一直到嬸嬸發現了,才急忙跑回去,叫來了三舅,把他背了回去。眼神空洞,就一如他的胃,已經吐到連胃液都吐盡了。全身像癱瘓了一般,軟得像沒骨頭一樣,就那麼無力地,耷拉著伏在舅舅的背上。那怕舅舅把穿著的棉衣蓋在他的身上,裹住他,而他,卻還是覺得冰冷……跟眼淚一樣,徹骨,冰冷……
無知無覺,不吃不喝的,像個木偶般,叩頭謝禮,任旁人擺佈,進行著父親的後事。
有時候,凌朗都覺得自己會因為勞神傷心過度而死掉,只是他不知道的,每次當他意識婚迷過去的時候,掛在胸口的金玉牌,就會釋放出一種肉眼難辨的螢光,滋潤著他的心臟。還會有一絲絲的光沿著身體,蔓延到腦部,並在那裡存留下來,圍繞著腦顱,緩慢的旋轉,然後又會因為中和一些不知道那裡跑來的黑氣,最後兩者都消失不見。
傾盡所有,舉喪三天,因為父親生前也算大好人一個,不少鄉村們自發的來幫忙,不然這麼個那大的哭得死去活來,小的還懵懂不知的一家子,也不知道怎麼安排那些來弔唁的人們。
舉喪日,下了兩天半的大雨,父親上了山下了葬。雨卻還是一直下著,母親擔心雨打新墳,會把父親的棺槨翻出來,咬著牙忍住悲傷,央求舅舅和叔叔們,每天都去看一遍,加固一番才休罷。
但雨還是一直下,一直持續到第四天,大概早晨九點多的時候,至親們還有幾個沒有回家,正聚在公用大廳說話的時候,突然有人從外面急匆匆跑了進來,上氣接不上下氣地說。
“不得了,不得了啦,出大事了,出大事了,白馬坪水庫塌了,水庫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