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慈自然知道,神山這番話,是適才見了波羅星的招數而發,什麼哲羅星早就跟他說過云云,全是欺人之談,但他於一瞥之間便看破了這一招高深掌法中的秘奧,此人天份之高,眼力之利,確也是世所罕見。他微一沉吟,便道:“玄生師弟,煩你到藏經樓去,將記載這三門武功的經籍,取來讓幾位師兄一觀。”
玄生道:“是!”轉身出殿,過不多時,便即取到,交給玄慈。大雄寶殿和藏經樓相距幾達三里,玄生在片刻間便將經書取到,身手實是敏捷之極。外人不知內情,也不以為異,少林寺僧眾卻無不暗自讚歎。
那三部經書紙質黃中發黑,顯是年代久遠。玄慈將經書放在方桌之上,說道:“眾位師兄請看,三部經書中各自敘明創功的經歷。眾位師兄便不信老衲的話,難道少林寺上代方丈大師這等高僧碩德,也會妄語欺人?又難道早料到有今日之事,在數百年前便先行寫就了,以便此刻來強辭奪理?”
神山裝作沒聽出他言外之意,將《般若掌法》取了過來,一頁頁的翻閱下去。觀心大師便取閱《摩訶指秘要》,道清大師取閱《大金剛拳神功》。觀心、道清二人只隨意看了看序文、跋記,便交給覺賢、融智二位。這四位高僧均覺一來這是少林派的武功秘本,自己是別派高手名宿,身份有關,不便窺探人家的隱秘;二來玄慈大師是一代高僧,既然如此說,決無虛假,若再詳加審閱,不免有見疑之意,禮貌上頗為不敬。
神山上人卻是認真之極,一頁頁的慢慢翻閱,顯是在專心找尋其中的破綻疑竇,要拿來反駁玄慈。一時大殿上除了眾人輕聲呼吸之外,便是書頁的翻動之聲。神山上人翻完《般若掌法》,接看《摩訶指秘要》,再看《大金剛拳神功》,都是一頁頁的慢慢閱讀。
少林群僧注視神山上人的臉色,想知道他是否能在這三本古籍之中找到什麼根據,作為強辯之資,但見他神色木然,既無喜悅之意,亦無失望之情。眼見他一頁頁的慢慢翻完,合上了最後一本《大金剛拳神功》,雙手捧著,還給了玄慈方丈,閉眼冥想,一言不發。玄慈見他這等模樣,倒是莫測高深。
過了好一會,神山上人張開眼來,向哲羅星道:“師兄,那日你將般若掌的要訣念給我聽,我記得梵語是:因苦乃羅斯,不爾甘兒星,柯羅波基斯坦,兵那斯尼,伐爾不坦羅……
翻成華語是:‘如或長夜不安,心念紛飛,如何懾伏,乃練般若掌內功第一要義。’是這句話麼?”哲羅星一怔,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隨口答道:“是啊,師兄翻得甚是精當。”
少林眾高僧面面相覷,無不失色,輩份較低之眾僧卻都側耳傾聽。
神山又嘰哩咕嚕的說了一大篇梵語,說道:“這段梵文譯成華語,想必如此:卻將紛飛之心,以究紛飛之處,究之無處,則紛飛之念何存?返究究心,則能究之心安在?能照之智本空,所緣之境亦寂,寂而非寂者,蓋無能寂之人也,照而非照者,蓋無所照之境也。境智俱寂,心慮安然。外不尋塵,內不住定,二途俱泯,一性怡然,此般若掌內功之要也。”
哲羅星這時已猜到了他的用意,欣然道:“正是,正是!
那日小僧與師兄在五臺山清涼寺談佛法,論武功,所說我天竺佛門般若掌的內功要訣,確是如此。”
神山上人道:“那日師兄所說的大金剛拳要旨和摩訶指秘訣,小僧倒也還記得。”說著又滔滔不絕的說一段梵語,背一段武經的經文。
玄慈及少林眾高僧聽神山所背誦的雖非一字不錯,卻也大致無誤,正是那三部古籍中所記錄的要訣,不由得都臉色大變。想不到此人居然有此奇才,適才默默翻閱一過,竟將三部武學要籍暗記在心,而且又精通梵語,先將經訣譯成梵語,再依華語背誦。道清、融智、玄慈等均通梵文,聽來華梵語義甚合,倒似真的先有梵文,再有華文譯本一般。這麼一來,波羅星偷閱經書的罪名固然洗刷得乾乾淨淨,而元元大師、七指頭陀等少林上輩高僧,反成了抄襲篡竊、欺世盜名之徒。這件事若要據理而爭,那神山伶牙俐齒,未必辯他得過。玄慈氣惱之極,一時卻也想不出對付之策。
玄生忽又越眾而出,向哲羅星道:“大師,你說這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都是本寺傳自天竺,大師自然精熟無比。
此事真假極易明白。小僧要領教大師這三門武功的高招,小僧所使招數,決不出這三門武功之外。大師下手指點時,也請以這三門武功為限。”說著身形一晃,已站到哲羅星的身前。
玄慈暗叫:“慚愧!這法子甚是簡捷,只須那胡僧一出手,真偽便即立判,怎麼我竟然念不及此?”神山上人也是心中一凜:“這一著倒也厲害,哲羅星自然不會什麼般若掌、摩訶指、大金剛拳,卻教他如何應付?”
哲羅星神色尷尬,說道:“天竺武功,著名的約有三百六十門,小僧雖然都約略知其大要,卻不能每一門皆精。據聞少林寺武功有七十二門絕技,請問師兄,是不是七十二門絕技件件精通?倘若小僧隨便請師兄施展七十二門絕技中的三項,師兄是不是都能施展得出?”
這番話一說,倒令玄生怔住了。少林寺絕技,每位高僧所會者最多不過五六門,倘若有人任意指定三門,要哪一位高僧施展,那確是無人能夠辦到。玄生於武學所知算得甚博,但七十二門絕技中所會者亦不過六門而已。哲羅星的反駁甚是有理,確也難以應付。
突然外面一個清朗的聲音遠遠傳來,說道:“天竺大德、中土高僧,相聚少林寺講論武功,實乃盛事。小僧能否有緣做個不速之客,在旁恭聆雙方高見麼?”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了各人耳中。聲音來自山門之外,入耳如此清晰,卻又中正平和,並不震人耳鼓,說話者內功之高之純,可想而知;而他身在遠處,卻又如何得知殿中情景?
玄慈微微一怔,便運內力說道:“既是佛門同道,便請光臨。”又道:“玄鳴、玄石兩位師弟,請代我迎接嘉賓。”玄鳴、玄石二人躬身道:“是!”剛轉過身來,待要出殿,門外那人已道:“迎接是不敢當。今日得會高賢,實是不勝之喜。”
他每說一句,聲音便近了數丈,剛說完“之喜”兩個字,大殿門口已出現了一位寶相莊嚴的中年僧人,雙手合十,面露微笑,說道:“吐蕃國山僧鳩摩智,參見少林寺方丈。”
群僧見到他如此身手,已是驚異之極,待聽他自己報名,許多人都“哦”的一聲,說道:“原來是吐蕃國師大輪明王到了!”
玄慈站起身來,搶上兩步,合十躬身,說道:“國師遠來東土,實乃有緣。敝寺今日正有一事難以分剖,便請國師主持公道,代為分辨是非。”說著便替神山、哲羅星師兄弟、觀心等諸大師逐一引見。
眾僧相見罷,玄慈在正中設了一個座位,請鳩摩智就座。
鳩摩智略一謙遜,便即坐了,這一來,他是坐在神山的上首。
旁人倒也沒什麼,神山卻暗自不忿:“你這番僧裝神弄鬼,未必便有什麼真實本領,待會倒要試你一試。”
鳩摩智道:“方丈要小僧主持公道,分辨是非,那是萬萬不敢。只是小僧適才在山門外聽到玄生大師和哲羅星大師講論武功,頗覺兩位均有不是之處。”
群僧都是一凜,均想:“此人口氣好大。”玄生道:“敬請國師指點開示。”
鳩摩智微微一笑,說道:“哲羅星師兄適才質詢大師,言下之意似乎是說,少林派有七十二門絕技,未必有人每一門都能精通,此言錯矣。大師以為摩訶指、般若掌、大金剛拳是少林派秘傳,除了貴派嫡傳弟子之外,旁人便不會知曉,否則定是從貴派偷學而得,這句話卻也不對。”他這番話連責二人之非,群僧只聽得面面相覷,不知他其意何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