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穆便眼帶關切地道:“我就怕你吃虧。”
“吃不了虧。”胡穗認真起來,收起了諧趣的樣子,卻是正兒八經地道:“我已打算也成立一家商行,別的什麼都幹,只專心給人寫話本,再僱請人,專門與商行們交涉,還有和戲班子交涉,人不必太多,再帶幾個弟子,這樣下來……以後也不必我去勞心交涉的事,只專心寫話本即可,亦或指點指點弟子,豈不快活?”
胡穆皺眉,眼眸微張,道:“父親若知曉……”
胡穆卻是不甚在意地道:“父親若知曉,就曉得吧。他年紀大了,食古不化,從前就是處處都聽他的,可又如何?將自己關起來讀了一輩子書,他自己卻做官去。”
頓了頓,胡穗上下打量了胡穆一眼,又道:“兄長,你和爹越發的像了,憂心的事太多……什麼都想管。”
胡穆只好道:“這是你我的際遇不同。”
胡穗笑了笑道:“咱們一道來的饒州,怎麼就際遇不同?”
胡穆語重深長地道:“你來饒州,是給人寫話本,接觸的乃是聲色犬馬,是那些穿著新衣,興匆匆的攜家帶口出來聽戲的人。”
頓了一下,他接著道:“可我為吏,所接觸的,卻是衣衫襤褸,一個個蓬頭垢面,滿帶著病容,暫時安頓下來,卻又背井離鄉之下,擔驚受怕,風聲鶴唳的人。哎……”
胡穆開啟了話匣子,一臉深有感觸地道:“以往……倒也不是沒有見識過這樣的百姓,可他們困頓,亦或者是……饑饉,卻沒有太多的感觸,那時只覺得我自出身於書香門第,他們之所以這樣際遇,當然是因為他們不夠聰明,愚鈍,所以才致如此。可這大半年,感觸卻很多。”
胡穗起身給胡穆斟酒。
胡穆沒有喝,繼續道:“可為吏之後和他們打交道,才曉得他們並非刁蠻,但凡你安置他,他都對你千恩萬謝,給他一個活幹,他們絕大多數,便肯下死力。更可怕的是,他們之中,許多人……在得知讀書可以境遇更好,一旦可以做到酒足飯飽之後,竟也肯自己購書發奮,有的人……全憑自己自學,甚至竟也可以做到識文斷字。”
說到這裡,胡穆的神情顯得有些鬱郁,口裡接著道:“現在細細思來,真令人恐懼啊,你我平日裡自詡自己是書香門第,之所以與人有別之處,就在於我們讀書,且書讀的好,並以此為自傲的根本。可現在才知,即便是衣衫襤褸之人,其實他們的才智並非是在我們之下,他們若是學去了知書達理,也絕不會做的比我們差,他們不需名師,無需督導,有時掌握的讀書要領,也絕非你我可比。”
胡穗不禁笑了:“怎麼,兄長這些感慨,倒是擔心自己要被人追上了。”
胡穆擺擺手道:“這並非我的本意,我只說我的閱歷,正因為有了這些閱歷,我才曉得這新政的可怕之處,人人都說新政好,新政好就好在能聚財,對此,我倒不以為然。”
“歷來能成大事者,不無是能夠儲備人才,人才越多,又能夠人盡其用,那麼世上就沒有什麼是辦不成的事了。歷朝歷代,不盡都如此嗎?”
“可歷朝歷代以來,所謂有才具者,又有幾人呢?說到底,讀書之人就這樣多,有遠見卓識者更是寥寥無幾。可新政卻教原先九成五以上,那些讀不了書的人,也開始接觸書籍,他們為了改變,更加肯用苦工,我親見有勞力,一面在採石,一面背誦詩詞的,你想想看,數年亦或者十數年之後,會湧現多少人才?只怕……要比今日,要多十倍、二十倍。他們會更吃苦,更耐勞,更具忍耐,到了那時,我們若非是佔了一個詩書傳家的好處,如何去與他們相比呢?”
胡穗道:“兄長這話,倒是教人三思。”
胡穗竟也認真起來,劍眉輕皺,接著陷入了沉思。
這令胡穆很是欣慰,於是繼續道:“這麼多的人才,遍佈於天下,這大明將來,又是何光景?真的不敢去想象,也教人不禁為之神往,或許那時,就是天下極盛之時了吧,漢唐在這面前,也要暗然失色。”
見胡穗依舊沉眉,似乎被胡穆的話所觸動,胡穆倒是頓了頓,安靜地拿起酒盞喝著酒,沒有打擾他。
這時,胡穗勐地拍桉而起,不由道:“哈哈,兄長說的太對了。”
“對在何處?”胡穆放下酒盞,欣慰地捋須看他。
胡穗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接著道:“我打算下一個話本,就寫一個苦工,家裡人都餓死了,遭受世人白眼,山窮水盡之時,一面做苦力為生,一面默默讀書,教他今日受盡天下人欺凌,他日一朝乘風而起,兄長說的不錯,現在直隸和饒州,有許多人都是這樣的境遇,他們聽了這戲,必定很有感觸。至於像咱們這樣的讀書人,也是讀書人的話本聽厭了,該換一換口味,也必會生出新奇之感。”
胡穆:“……”
胡穗卻喜滋滋地道:“單憑這些,只怕還不妥……或者說……不夠……對,該有個女子……自小青梅竹馬的,只可惜,兩家都家貧,那女子的父母嫌貧愛富,因而,將女子許配給了他人……你看這樣……是否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