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琳兒”仍未講話,只在他身後靜靜站著,輕輕給他捶肩。漁翁咳嗽兩聲,繼續道:“我並沒有生病,我只是想趕快老去罷了。我這一生啊,太漫長了。”
阿笙問:“是因為你妻子?”
漁翁笑笑,不肯喝茶,要琳兒拿酒,琳兒充耳不聞,還是捶肩。漁翁嘆息,兩手撐著椅子想要站起,笑著說自己去拿,琳兒才無奈作罷,按他坐下,轉身回去取酒。等她拿了酒葫蘆回來,漁翁喝上一口,才心滿意足地擦了擦嘴,摸一把胡須,開口道:“二十年前,我被人追殺,身受重傷,逃到太湖邊又走投無路,情急之下,咳咳,便跳進了湖裡。”
秦箏道:“你水性很好嗎?已經身受重傷,再跳湖豈不是危險?”
清歡白她一眼:“小姑娘家家懂些什麼?男兒在世,既然難免一死,自盡而死,總比死在敵人手裡要好。”
秦箏啐他一口:“我倒覺得怎生都不如活著好哩!”
漁翁笑道:“小丫頭說的是,我那時並未想到死。來殺我的人不過是無名小輩,我豈會死在他們手中?”
“既然是無名小輩,你豈會不敵?”清歡撇撇嘴,“總歸是本事不濟。”清寧忙去扯他衣袖,那漁翁倒不在意:“他們本就擅長暗殺,對我的武功也瞭如指掌。他們知道我不會水,見我跳入湖中不再浮起,便當我死了。”
“你,你,你既不會水,跳下去不就必然要死!”
漁翁道:“我是在賭,賭我會活下去。我運氣向來很好。”
秦箏無言以對,一張俏臉憋得發白,阿笙摸摸她長發以作安撫,對漁翁道:“你賭贏了。”
“是,而且是平生贏得最好的一次。”漁翁喝一口酒,撫摸起身側的船舷,他的手指枯瘦,指尖卻好像在撫摸剛剛出生的、顫抖的小動物一般溫柔愛憐,“我睜開眼,便是在這艘船上。我眼前坐著的,是個花兒一般漂亮的姑娘。”
“她的面板黑黑的,眼睛亮亮的,鼻尖小小的,一瞧見我,便撲上來笑著說:‘你可算醒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林間的鳥兒,她整個人就像一隻毛茸茸的、巴掌那麼大的鳥兒。我心想,便是這是鳥兒救了我呢,她看起來可不像是那麼有力氣、有膽量的姑娘。”
秦箏聽得認真,一句話也不講了。清歡望一眼她,微微笑了。
“她叫杏娘,是個孤女,從小便生活在這條船上。她同我講她怎樣打漁,怎樣在撒網時瞧見了我,怎樣費了一番力氣將我拉到船上來,怎樣替我療傷,又問我,她是不是很聰明。”那少女的音容笑貌時至今日都歷歷在目,宛如昨日,他閉上眼睛,便覺得她還在小小漁船上走來走去,腳步輕盈得像一隻小雀。“她那麼柔弱,好像輕輕一碰,便會碎了似的。”
傳志忍不住道:“常年打漁的姑娘怎會柔弱呢?我適才瞧見人家撒網捕魚……”話未說完,清歡便瞥他一眼,譏諷道:“你道這太湖上的姑娘,都同你一般膀大腰圓、粗壯矮笨?”
傳志奇道:“我習武,又是男人,怎能同女孩一樣?”阿笙原本懶懶地偎在他胳膊上,聽到這話,忍不住嗤笑一聲:“此言差矣,鄭大少爺也習武,也是男人,身子骨可比姑娘家纖細。”
清歡樣貌清秀,平日最忌諱人家說他女兒相,此時給阿笙戳了痛腳,抬手一枚鋼針便擲了過去,阿笙也不動,反是傳志當即攬過他側身避開,聽得那針落入湖中,才怒道:“你做什麼!”
清歡不以為意,隨手把玩著另一枚針:“你又不是躲不過。”
傳志一時無言以對,只握緊了拳頭,拉著阿笙坐得遠些,將背上長刀放到身前。
漁翁見狀,不禁哈哈大笑:“如今的娃娃們當真厲害,一點小事便要兵刃相見,你們端的是朋友?倒是你,”他瞧向阿笙,“分明躲得過,幹嘛要讓人家救你?”
阿笙笑道:“您不也覺得那杏娘柔弱?這天下間總有些自以為是的笨蛋,就愛出風頭,那也只好讓著他了。”
他話音未落,漁翁笑得更厲害了,反是秦箏再按捺不住,催他快講後來的事。漁翁笑罷,又喝了一大口酒,才繼續道:“我那時受傷太重,杏娘便日日夜夜守在床邊,她是個聰明的姑娘,從不問我姓甚名誰,是什麼身份。適才我見你兩個小娃娃吃蟹,便想起她——這些年我倒是很少想起她,如今見到你們,才發現我從未忘了她,甚至記得更清楚了。她平日裡爽爽快快的,那日餵我吃蟹,卻臉紅得很。我問她怎麼了,她搖搖頭不說話,我有心逗她,說:‘你的臉比這螃蟹都紅’,她瞪我一眼,又拿勺子挖了蟹黃給我,才說:‘不給你吃了’。她說話時,連脖子都是紅的,真好看,讓人只想摸一摸。我自然不敢,只能央她說:‘好妹子,我從沒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你再餵我些吧’。”
他說到這裡,忽一陣咳嗽,臉色愈發蒼白了。琳兒忙拿手帕給他擦,他卻擺了擺手,拿袖子掩著嘴。琳兒又要他別說了,莫傷了身體,不想秦箏抱著臉聽痴了,追問道:“她說什麼?”
漁翁待咳嗽平複了,反問她:“丫頭,若是你,會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