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燈9)
他孤身前往示劍城尋祂。
一個小小的孩子,在苦夏的毒日底下,從城中大街的最東頭走到最西頭,又從最西頭走到最東頭,茫然無措地辨認著每一張從旁經過的臉,渴望再次見到那個熟悉的,疲憊而憔悴的身影——祂全看在眼裡。
為了防止他回“家”,祂驅策大風颳倒茅屋,僅在廢墟上給他留一隻草籃——正是他士師父親送的那隻。裡面的食物原封未動,足夠他撐一段時日。
就這樣,崔斯坦猝不及防地開始了他的流浪生涯,沒有退路,也看不見前程,唯一的財富是一隻裝滿食物的草籃,然而連這也很快失去。
當他在示劍城中失魂落魄地走著,手裡的草籃晃晃悠悠,早有幾雙眼睛盯上了他。天色昏沉,很快夜幕降臨,街上人煙稀少,從兩旁房子的陰影裡轉出四個比他稍大的孩子。
他們將他暴打一頓,搶走了他的草籃。崔斯坦拼盡全力,也只保住了一塊粗麥麵包。
直到聽不見那些孩子的聲音,他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掀開衣服檢查傷勢。
年紀小的孩子,總是比成年人以為的要頑強一些,加之從小在樹林裡摸爬滾打,崔斯坦遠比他看起來的要皮糙肉厚。那些孩子的施暴,僅在他消瘦的胸膛上面留下幾個烏青的腳印,手臂和小腿上不同程度擦傷,嘴唇被牙齒磕破,額角流了點血,除此之外,竟並未傷筋動骨。
他站起來,拍拍衣服上的灰塵,走到一個不擋路的角落,蜷縮著坐下,拿出那塊粗麥麵包。
雖然一點胃口都沒有,但崔斯坦知道自己必須要吃東西。
他把那塊麵包一分為二,一半揣進懷裡,另一半捧在手心,混著血和泥一起吃下。
他沒有流眼淚,因為養父告訴過他,男子漢的眼淚只應為心裡裝著的人流,而那幾個混混無賴顯然不夠格。
正在這時,他忽然感覺有一塊柔軟的織物在輕蹭自己的臉。
回頭一看,原來自己正坐在一間聖所門前,夏季的燻風吹起帳幔,輕柔地、似有若無地安撫著他,就像神明的目光。
他定睛看了一會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上次和養父一起來,並沒有機會到裡面看看。這次,他剛一踏入,渾身便立刻被一種莊嚴肅穆的神聖感給攝住。
他看到中央有水池,便走過去淨了手,又雙手捧水把臉也洗了。
聖所其實是一個籠統的概念,在聖所裡掛著約幕帷幔的最裡間是至聖所,據說神明的靈識就落腳於此。
崔斯坦幾乎是躡手躡腳地走到約幕跟前,生怕打擾神靈安歇。
此時已是子夜,聖所裡一個人都沒有,連火盆裡的火都熄滅了,一切都靜悄悄的。月光從帳外傾瀉進來,給一切都鍍上一層暗淡的灰色,彷彿黃金蒙塵。
崔斯坦從懷中取出那半塊麵包,雙手捧著放在高高的祭壇上,隨即後退兩步,跪在約幕前,雙手合十。
“求求您,幫我找回我的父親!”
他說的“父親”,自然是指養父。
在祂聽過的汗牛充棟的禱辭當中,崔斯坦的禱辭就算不是最差,也能名列倒數三甲。如此平鋪直敘,如此沒頭沒尾,甚至連最基礎的對神明的尊稱和致謝也沒有。
但祂就是無端地感覺到他的誠意。
在作為他養父的時候,祂不便與他太親近,唯恐他會因此生出依賴之心,但以神明的身份就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