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他還有點想他。
他先用制服上的別針聯絡了他一下,沒有回應,想著他大概在忙,就沒有做更多嘗試,自己馬不停蹄地趕回了家。
家裡卻空蕩蕩的,崔斯坦不知所蹤,那本《珀迦託雷愛情故事集》還放在桌上,書頁沿著摺痕微微上翹。
這種感覺有些陌生,約書亞幾乎立時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崔斯坦不會這麼不告而別,必是有什麼緊急的事情發生。
但他不敢推遲複命,只好先聯系自己的舊部,讓他們幫忙留意崔斯坦的下落,自己必須即刻出發重整天氣區。
本是懷著一腔熱望興沖沖地跑回家,卻沒有見到心心念唸的人,連他在什麼地方、是否出事都不知道。一顆心向下一沉,背後的傷立刻就耀武揚威,提醒著他自己的存在。
約書亞用手一抹,濕漉漉的,沾了一掌的血。原是翅膀破骨的地方還沒有長牢,剛才又一陣心急火燎地趕路,傷口裂開,血滲出了衣外。
他皺著眉頭脫掉上衣,對著鏡子照了照傷口,還在流血。這樣可不行,一會兒還要長途趕路,不知道要飛多久,無論如何得先把血止住。
他從廚房拿來一柄木勺咬在齒間,對著鏡子,一隻手費力地背到身後,掌心射出炙熱的白光。他聞到一股烤肉的香氣,卻無法激起任何食慾,因為他知道這是自己皮肉焦糊的氣味。傷口終於給燙上了,木勺上留下兩段扇形的牙印,他又自己給自己纏了幾圈繃帶,換上幹淨的外衣,沖洗掉手上的血,就又出門了。
讓約書亞記掛的人此刻正在迷宮海上。
他揮動著一雙蓬頭垢面的灰翅膀,像只殘破的大風箏那樣頂著疾風驟雨搖搖晃晃。
他是一路追著那個自稱是他養子的人來到這裡,不想卻在這裡跟丟。
茫茫海域,浩渺鹹水,臭名昭著的迷宮海底,埋葬著無數船隻的殘骸,從青銅時代的竹木筏,到航海時代的槳帆船,再到近現代的鋼鐵巨輪,都一視同仁地、靜默地從海底凝望天空,慢慢成為食腐螃蟹的窠巢。
他認出,自己的船當初便是在這裡傾覆,船舷被海浪啃出了個大窟窿,海水倒灌。所有的乘客都落入水中,唯獨他……
等等,他究竟是怎麼死的?
依稀記得,海難發生的時候,他正獨自一人待在船長室裡。船身劇烈搖晃,他想出去看看,可房門卻被什麼東西抵住。他用雙手奮力敲門,舉起屋裡唯一一把椅子朝門上砸去,那看似陳年朽木的大門卻金剛不壞。外面開始響起此起彼伏的尖叫,他能聽見那些女人們在呼喚船長,可他面前的木門卻忽然變成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將他和那些需要自己幫助的人隔開。於此同時,門的下沿開始湧進海水,速度極快,幾乎頃刻間就淹沒他的小腿。
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死的,誰讓他是“不死之人”嘛!此時此刻,他頭腦裡依舊只有如何出去,如何幫到那些自己答應要幫助的人們。門這裡的出路已經被堵死,他又轉向了窗戶。
船長室裡有一扇朝著前進方向的玻璃窗,不過破損的船舷在側後方,從他的角度看不見。他舉起椅子狠狠砸向窗玻璃,那厚實的防風玻璃毫發未損,倒是椅子碎成了一堆破爛零件。正在這時,船身猛烈地倒向一邊,他被甩出去,後背貼在牆的高處,緊接著船身整個傾覆過來,甲板跑到了他上頭,天花板成了腳下的地板,與此同時,船長室內所有的傢俱也都成了水晶球中的雪花,漲勢迅猛的積水已經淹沒了胸膛,崔斯坦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被運輸的魚,顛來倒去。
更令人絕望的是,他聽見外面的呼救聲越來越稀少,最後只剩下一片死寂。
海水已經漫到下巴,崔斯坦仰著臉,踩水浮至地板下的最後一絲空隙。他以為自己是不會死的,或者說,他根本不怕死,他求之不得,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卻發現生的意志壓倒了一切。
他把鼻尖頂在地板上,整張臉沒入水中,奮力將口鼻露出水面。
可很快,就連這最後一絲空氣都被抽走,海水湧入他的鼻腔,氣道立刻被千刀萬剮一般,海水流入他的肺部,生命便離他而去。
都說溺死之人如同做夢,崔斯坦想,自己大概也做了個夢。
夢中的自己不生不死,在這偌大的世界上幽靈一般遊蕩了許多時光。曾經清晰的記憶在此刻都突然失真,彷彿自己只是個存在於夢中的意識,從生到死,從未醒來。
只是這個夢,太苦,太漫長……
臨死前,他想自己是在水下,用無聲的氣泡喊出了一句話:你食言了,只有我來找你。
無情的海浪,抹去了曾經在這裡發生的一切,只留下一個可怖的名號——冥海。
還是在這裡,在這場無休無止的暴雨中,迷宮海的水位狠狠上漲,吞沒了東岸的寡婦灣,又在西岸的峭壁上啃了個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