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靖北也聽出了她言語間的諷刺之意,抿著唇半天沒有說話,頃刻,他又聽見她問:“陛下為何封我做官?”
唐瓔緩緩抬起頭,目露不解,“歷年來,未經科舉就被封官的人寥寥無幾,便是春闈次名的榜眼,也不過是個從七品的編修,而我不過一介白衣,縱使立了些功,卻能憑此一躍成為正七品的都事,實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唐瓔望著他,神情專注:“陛下所圖為何?”
夫妻四年,她與黎靖北之間的相處之道就是直來直往,說話從不拐彎抹角。她怕他封官是想讓她做些她不想做的事,是以得先問清楚。
高坐上的君王望著眼前的女子,她眉目清炯,身上還披著一件男式狐裘,氣度華然,早已不再是東宮那個柔婉端莊的賢妃。他攢緊拳頭,呼吸漸重,忍住胸間痛意,“兩年前,你說朕可怕,不近人情,不聲不響就將你逼到了孤立無援的境地,是以你不想做朕的犧牲品,獨身一人離開了建安…”
唐瓔別開眼,顯然不想跟他扯這些。
黎靖北凝視著她,神情專注而泠然,一雙狐貍眼太過妖冶,她甚至還在其中看到了一閃而逝的恨意。
“你不是覺得朕可怕嗎?朕便給你實權。”
“你不是覺得在建安孤立無援嗎?朕便親自為你培植母族的勢力。”
他走下塌,一步步向她逼近,眸光水潤,隱含痛意,一陣梅酒的清香撲鼻而來。
“讓你來建安就是朕之所圖,這樣的回答你滿意嗎?”
他靠得太近,聞著酒味應當是喝了不少,狐眸失去了往日的鋒利,迷離的瞳孔中是莫大的悲色,眼尾的紅痣如泣如訴,還有幾許酒液從他性感的鎖骨上淌下,泛著泠泠寒光。
這模樣不似一國之君,倒像那亂世妖姬。
被他滾燙而專注的視線俯視著,唐瓔的心沒由來地漏跳了一拍。她輕輕推了推黎靖北,與他拉開了些距離,提醒道:“陛下,章大人雖不是我生父,卻仍屬於…”
“外戚,”黎靖北替她答了, “那又如何?”
唐瓔覺得他似乎誤會了什麼,略加思索後,明白了黎靖北的意圖,問:“陛下如此,是為了‘天下大同,物阜民安’的理想嗎?”
黎靖北一愣,看向她的眼神中帶了些不解。
唐瓔見他沒否認,便覺得自己猜對了。
幾年前,她還在東宮為妃時,就曾在太子的書房內看到過這幾個字,黎靖北告訴她,“天下大同,物阜民安”是他的治世理想。“大同”一詞,除了國泰民安的意思外,還有另外三層含義——即取士公正、男女對等、以及四業平等。
前兩者是為了使人才選拔達到最最佳化,畢竟男性和貴族已經從天然上佔據了過多的資源,以致屍位素餐者眾多,迂腐之輩層出,久而久之,朝廷便也不想花閑錢去養那幫酒囊飯袋了,卻始終找不到根治之法。而四業平等則是為了使社會發展的利益最大化,世人皆以士人為尊,商者為賤,可農工商者所做的事,又有哪一件不與經邦和民生息息相關呢?
不得不說,能看出這些社會積弊,黎靖北天生就擁有身為高位者的前瞻性,但改革並非一朝一夕就能成的事。不論什麼樣的變革,甫一問世勢必會損害到某部分人的利益,阻撓的人越多,推行起來就越發困難,而黎靖北要針對的,正是權勢最大的男性和貴族群體,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
取士公正暫且不說,後面的兩大理想怕是很多政客窮極一生都無法做實現的。
在男女對等的努力上,黎靖北其實是嘗試過的。唐瓔的表姐何清棠就是太子幕僚,她曾以一己之力協助黎靖北除掉了恭王和靖王,只是她最終沒能熬到太子掌權,得罪嘉寧帝之後便在獄中草草自盡了。除何清棠外,黎靖北在朝中的女性勢力還有仇錦,可說到底,就算她只當了個正六品的刑部主事,朝中的譏諷、反對之聲仍不在少數。很顯然,女子為官本身已經觸及到的當權者的利益根本,就算有官不過五品的規定,可一旦有接近五品的女官出現,不少男性官員就開始急眼了。
在唐瓔看來,黎靖北似乎仍未放棄過這個理想,他封她做官的主要目的還是想以她為刃,拿她開先河,推行女官。若放在往昔,唐瓔定是有些不舒服的,但此刻,她難得同他想法一致。
君王的眼皮微微顫抖著,久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心頭一空,不由抿緊了唇...她會拒絕的吧...他說這話不過是想留住她罷了,可她哪裡還肯再為她停駐呢?
豈料,那個朝思暮想的姑娘答應了他賜官的提議。
“陛下封我為官的事,不是說容我考慮幾日嗎?”她頓了頓,“我現在就可給陛下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