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古姑姑原本許配給了最遠的錫伯部王的兒子,她未來的丈夫沒有等到迎娶,就得急症暴亡。孟古姑姑的婚事被無限期擱置的理由,還在於她許配的第二位貝勒也出了同樣的狀況。後來男人們都轉而追求葉赫的公主,孟古反而過起了我從前的生活。她的名字被淡忘了。傳言中,她已是一位難以接近的古怪女人,老得像顆胡桃。孟古卻並不揭去帽簷上的紗帷證明傳言的錯誤,她依然鎖在深閨,以至於她色衰的傳言被普遍接受。傳言既已成為常識,人們更是將她遺忘了。
我睡醒的那個時刻,孟古也正被同一束光喚醒。她起身,穿上七層衣服,戴上那隻四面垂下紗帷的大帽子,穿過城市偏僻的街巷,走進我父親的宮苑。她一刻不停,又穿過父親的宮苑來到我的園林。此時我已經察覺到一種親密好聞的氣息,向我襲來。當我們相見,真如故人重逢,我們攜手,互相看著對方就像在端詳鏡子裡的自己。隨後我們一起登上了最高的閣樓,坐在被紗幔遮蔽的迴廊裡。我曾在這裡望著站在冬天梧桐樹下的努爾哈赤。孟古姑姑揭去罩著她的紗帷,露出一張端莊的臉。跟著我的嬤嬤都退到樓下,等我們靠坐在軟墊上,我說:
“在這裡說話連鳥兒都無法旁聽呢。”
“一早睜眼的時候我看見你醒了,就緊趕著來看你,”她的一隻手抱著自己的肩頭,輕輕撫摸,像是為了緩解疼痛。“我正有些話要說。雖說我是你的姑姑,可我只大你三歲。你一定好奇,我為何將自己用衣帽遮蔽,又深藏閨閣?一切的原因都只在於我背上長了幅多餘的東西。你想看看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說。
她站起來,這時風動沙幔,也吹拂著她帽子下的長發。她的頭發跟我一樣長,同樣黑。她頭上沒有一丁點兒飾物。
“來,幫幫我。”她說。
在褪去六層寬大的衣袍後,第七層是件緊身素衣,只是袖子略寬一些。我們緩緩解開那些紐扣,她將自己的背部裸露出來。背上,從肩胛骨到腰際刺著很長的文身。我摸了摸那些花紋,花紋凸起,竟像鏤刻在背上似的。她的身體為之一顫。她轉過身來望著我。
“看見了嗎?”
“刺這麼一對蝴蝶的翅膀一定很痛吧。”
“那倒不是什麼刺青。我生來如此。”
我又摸了摸那些圖案,覺得它軟而光滑,與面板不同。
“這是多年來我小心隱藏自己的理由。”
“誰又能看出這七層衣服裡的花紋呢?”
她不回答,輕輕抖了抖身體,那對本來看似刺在身上的翅膀漸漸張開。她的確生了一對蝴蝶的翅膀,翅膀上覆蓋著毛茸茸的鱗片和暗藍色的花紋。
我倒退了幾步。
“別怕,我不會因為長了這樣一對翅膀而飛走。”她將它們收起。
那是兩只跟手臂一樣長又像裙裾一樣寬闊的翅膀。它們緊貼著她的身體。她有著淡金色的面板,而這雙翅膀在光線中現出淺藍,青和紫色。
她重新穿好緊身衣,衣服正好束住她的肩膀,她雙肩瘦削,披散的長發正好覆蓋背部,也遮掩了那雙翅膀。
我喉嚨發緊,深深吸氣。
“嚇著你了?”
“我只是有些吃驚。”
“我來這裡是為了告訴你,從第一次看見你,我就知道,我是另一個你。或者說,你是另一個我。”
“你是孟古姑姑。”
“我在夢裡見過你,因而我一見你就覺得熟悉。這城裡能記住我的人很少,幾乎,都將我忘了,包括我的父親和你的父親。骨子裡我們是相同的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了的。然而看上去我們又恰恰相反,你被所有人愛,而我正好被所有人遺忘。你的容貌動人心魄,從我眼裡你第一次看見自己,你也讓我看見了我自己。你容貌裡最微小的細節都刻畫在我腦子裡了,不會有人像我這樣深刻地記得你,就好像我是另一個你。因而,我就是另一個你。我是說,我可以充當你。我無聲無息過了這麼多年,從你哥哥與建州的王簽好認輸文書,一邊將你父親的另一半接回葉赫的時候,我想好終於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充當你的影子,你是葉赫的圖騰,為了葉赫,我會成為另一個你。”
我立刻領會了她的意思,然而我還是不大明白她如何能充當另一個我。我們息息相通,隔著十二條街巷,我們在夢裡洞悉對方。她知道我的想法。
“你想看看自己嗎,就如同親眼所見?”
“讓我看看我自己。”
她的手指在我眉心處點了點。像是從遠處傳來異香,一時我面前的孟古變成了另一個我,比在鏡子裡看到的還要真切。連我也被眼前這樣一個美人折服了,然而很快,她又變回原先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