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像一條縹緲的絲帶,在空氣裡飄浮。
“我要見皇上。”
我從胸腔裡發出呼聲。我在兩年裡默不出聲,是因為這句話放在心上。我在朽壞的時間裡活到現在,是因為這句話橫亙在舌尖上,每天,我都在品嘗它,它是一絲絲細密的甜味兒,為我抵擋冬日的嚴寒,秋日的苦楚,夏日的腐臭,以及春日的荒涼。
“我要見皇上!”
我大聲提出要求。我也滿含這樣的願望,奔赴死亡。唯有一死,才能讓載湉痛下決心,消除這一切。如果,皇帝,我們不能擁有和創造未來,那就斬斷和消除過去。在這一刻,我將自己和葉赫那拉都歸入了過去,而皇帝,擁有現在。
我的軀體隱藏了我的一切破碎。
穿過死的瞬間,我守在他身邊,他看不見我,我也從未在他眼前顯現。直到有一天,從他手裡飛出蝴蝶,在蝴蝶的翅翼裡,他與我剛入宮時的樣子重逢。多麼美好,只是太過短促。我沒有尾隨他,也沒有尾隨蝴蝶的翅膀。在載湉回到“最初”時,我帶著他的珍珠,繼續漂流。在我經過的地方,沒有他,沒有他的身影,他的眼睛,他的笑容。我只好一次次,重新尋找,所有記憶存在的地方。
化蝶
戊申年十月,太後度過了她七十四歲的生日。鼓樂聲飄過了瀛臺四周寬闊的水域,晝夜不息。太後派人送來的壽菜放在桌子上。這說明她很健康,心情也很好。她吃了很多,從開胃菜到各色壽宴的正菜、配菜,以及分批送來的甜食,她吃了又吃,而她周圍的人只是象徵性地吃一點兒,生怕因為吃相或是禮數不周而招來責罰。她讓大家看著她吃,她紅光滿面,精神抖擻,晚上又聽戲到深夜。慶祝的聲音傳到很遠,我有足夠的時間來揣摩她此刻的心情。
太醫照例來為我把脈。我脈相微弱,臉色很不好看,今天,我又離死亡近了一步,我的聽力和嗅覺又死去了一部分。這多少能帶給她好感,她讓太醫控制我的病情,無非是為了延長這種快慰。然而,終究有一個特定的時刻是醫術無法超越的。我說你們難道沒有診出,我快要死了嗎?太後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臨別之際,請向太後稟明,我想要見她的願望如此強烈,我在島上住了十年,想了十年,也懺悔了十年,是時候了,我想在太後面前當面悔過,這是我離開人世前的唯一心願,否則我將難以安息——如果我的死能令太後感到快慰,那麼就以死亡作為我奉上的最後禮物。
他們花了一個時辰為我梳頭,整理,然後抬著我離開瀛臺,前往儲秀宮。我枯瘦如柴,面色晦暗,就剩下一具骨架。這副骨架被仔細清理後,又換上了一身幹淨的常服。我一動不動任人擺布,我心如止水,面如死灰,誰都能看出,我不具備一絲一毫能傷害或是與老太後抗爭的力量,我的生命眼看就要枯竭,在我身體裡流動的,僅餘一口氣而已。我擔心自己在關鍵時刻會失去最後的機會,唯一的機會,十年來,我要的,就是這個時刻,所以我怎麼能白白浪費?我閉上眼,雙手輕輕握在一起。不用再打量這處我生活了三十三年的宮殿,這十年裡的任何變化都與我無關,而無論它有著怎樣的改變,我對它都瞭如指掌,我知道,我們已經進入翊坤宮的宮門,十分鐘後儲秀宮裡耀眼的燈火,將使我無遮無攔地暴露在太後眼下。死亡如此奪目,而她作為收屍人,將懷著最終了去的心願,流下兩行長長的眼淚。她等得太久,而我的感覺也是如此相同。
“皇帝,你來了。”
“兒臣給聖母皇太後請安。”我掙紮著起來,卻失敗了。
“你身體不好,本該靜養,所以千秋宴沒有煩勞皇帝過來同慶,皇帝可好些?”
“太後,兒臣怕是不能再好了,特意趕來,見太後最後一面。”
“皇帝……”
“兒臣想要離太後再近些,兒臣眼力不濟,十年不見,連太後仁慈的面容也記不大清了,雖說如今兒臣已落得如此境地,不免濁了太後的眼目,可兒臣現在也顧不了許多,兒臣只想帶著對太後的感激與悔罪離開。”
我氣若遊絲,一陣風也會令我的呼吸中斷。太後命人在我身邊設座,以便聽清我說的每一個字。我半睜雙眼,看著她在我身邊落座。我伸出手,我的手不停顫抖,好像隨時都會因為死去而垂下。她本能地握住我的手,以感受這個軀體裡還有多少是活的。
“你本來會有一個更好的死法。”
她將我的手放回我身上,她想要收回自己的手,我阻止了她。
“太後,您的手真熱,就像我小時候生病時那樣,您總會握著我的手直到我也跟著熱起來。”
“可你背叛了我。”她冷冷地說,卻並未收回手。
“是的,我背叛了您,我花了十年時間懺悔,懊悔像一劑毒藥毒殺了我,如今,您看著我,可感到滿意?”
她沒有說話。我自顧自說了下去。
“有一件禮物我要親手交與太後,太後若是有天想念我這個養子,看看這件禮物,就會想起我。”
我看見她眼睛裡流露出一絲猶疑。
“是一件很小的禮物,它是不會傷害太後的。”
我將緊攥著的右手張開,我的另一隻手則握緊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