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我叫葉赫那拉?布西亞馬拉,你呢?”
“努爾哈赤。”
“你的姓呢?”
“我姓覺羅。”
這個姓覺羅名努爾哈赤的人,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的額頭跌傷了,他看我的表情竟跟父親看我時如出一轍。父親在細細端詳後,眼裡出現的是恐懼與憂慮相互交替的奇怪表情。在努爾哈赤眼裡出現的則是懼怕。這個懼怕的神情傷害了我。他也像父親那樣沉默著低下頭。這個動作又一次激怒了我。
“我有那麼可怕嗎?你們到底怕什麼?告訴我,我長什麼樣兒?”
“你沒有看見過自己嗎?”
“說,不然我殺了你。”
“即便你殺了我,我也不得不說,我從未見過像你這麼美麗的女人。”
我望了望身後,除了我的影子,還有輕輕擺動的樹木花草的影子,沒有別人。
“我很嚇人嗎?”
“……就像一把快刃從這裡切了過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我半晌無語。
我一直在想這句話的意思,等到晚上的時候,我終於想明白,他是在贊美我。
在努爾哈赤說“就像一把快刃從這裡切了過去”後,他並沒有在我做夢的石頭上研磨我的十二把短刀。一把好刀得有好的磨刀石才能為之開刃,況且像開刃這樣神聖的事,不能馬馬虎虎平平常常地對待。努爾哈赤說。總之,他沒有立即為我的短刀開刃,我便既無法殺他,也無法殺我自己。我想到我該向他講一講我的夢,可他從牆頭跌下時的聲響擊散我的夢,我到底是忘了,再沒有機會向第二個人道出我的夢。到了晚上,在醒悟到那原來是一句贊美時,我已經忘記了要殺人和自殺的念頭。下一次,等這個姓覺羅的人再來,我一定要問問他,美,讓人憎惡,或是讓人害怕嗎?似乎,不該問這個問題,也不該問他要一面鏡子。我羞於承認,我還沒有看見過自己。
在父親訂下的律令裡,擅自闖入綺春園的人要被處以極刑。也就是會被劊子手拉去城中央的廣場上梟首。父親到底是懼怕我還是懼怕看見我的人?若是我不小心被外人看見會發生什麼?這個問題我從未問過父親,父親也沒有告訴過我。但毫無疑問,這是一件嚴重的大事件。不過,這只是一條不為人知的私法,父親從未對外公開過綺春園的存在。若真有人闖入綺春園,父親會以別的名義處死他。綺春園,人們只知道那是父親的花園,別的就無從知曉了。綺春園有一條暗道通向父親的宮殿,在過節或是父親想起我的時候,父親會帶著他的妻妾們從這條暗道進入綺春園。可在我過節或是想起父親的時候,卻不能從這條暗道進入父親的宮殿。
我討厭這條暗道,也討厭父親的宮殿。但我從未討厭父親親手修築的這座葉赫城。父親常說這是一座偉大的城,城中每個姓葉赫那拉的人都會為這座城驕傲,它甚至可以與明朝的國都,燕京相媲美——後來父親又說,這只是他的自誇,葉赫城雖然無法與燕京相提並論,但在整個漠北卻是絕無僅有的。而葉赫那拉則是漠北大地上最尊貴最驕傲的部族,葉赫城的修造,當然也是這大漠上最輝煌浩大的工程。從父親的曾祖父開始,葉赫城有了最初的形式,到父親的祖父和父親的父親,這座城一直都在擴充和修建中,父親自繼位以來,也從未停止過繼續修造這座輝煌的城。城越來越寬廣,人口越來越多,祭祀用的廣場差不多每年都要擴建以容納新增的人口。每年的這一天,都要舉辦祭祀盛典,以拜祭神靈和祖先對葉赫城的護佑,父親在這一天,將以王的身份帶頭向上蒼祈福,之後設宴款待城中居民。這就是我四下裡喊不來一個人的緣故,在這一天,哪怕只分到一口祭肉的人,都會在來年免於病災。連嬤嬤們都偷偷跑去求祭肉了,更何況對我並不唯命是從的僕從。
我很快就知道這個私入綺春園的人,為何不去廣場求祭肉。他不姓葉赫那拉,而姓覺羅。覺羅在父親眼裡是一個弱小的部族,他們沒有足以令其自豪的覺羅城。父親不齒覺羅,還因為覺羅曾被葉赫打敗。為了應允承諾中的“再無冒犯”,這個叫努爾哈赤的覺羅人,來葉赫城做了父親的人質。
在我將努爾哈赤踩在腳下前,他已經在葉赫城待了六年。他熟悉這座城的角角落落。作為人質的努爾哈赤在葉赫城的身份,是城主布齋貝勒的馬童。努爾哈赤不能參加葉赫部族的所有的慶典和祭祀。當我在綺春園裡高聲呼喊時,努爾哈赤正在父親的馬廄中刷洗馬具。自然,他不是應我的呼叫聲而來的,而是應著那一陣刺耳狂亂的磨刀聲而來。在葉赫那拉全族都去廣場祭祀的這一天,也是禁止兵器與武力的一天,這突如其來的磨刀聲讓他覺得不安,也很不祥。
依照我的想法,既是父親的馬童,那也就是我的馬童。但是這個姓覺羅的馬童看上去一點兒都不像馬童。他穿著僕人的衣服,卻並不像僕人——是哪裡不像呢?我慢慢回憶這個人的不同,發覺原來在與我對視時,他投來的,不是一個僕役的目光。僕役的目光是渙散的,逃避的,遊離不定的,甚至你無法看見一個僕役的目光,因為回視主子的目光便是褻瀆,是要獲罪和挨板子的。這個姓覺羅的馬童投來的目光,卻並無顧忌,在他看著我的時候。
那天,努爾哈赤並沒有多看我幾眼,他有意將目光移向別處,要不就檢視我擺在石頭上的十二把短刀。
“我很羨慕你有這些短刀,雖說我是一個兵器行家,卻不能碰這類東西。我若有一柄刀就成了罪人。”努爾哈赤說。
“我每天一早起來喂布齋貝勒的坐騎,還要兼顧馬廄裡的所有雜活兒。天氣好的時候,我會帶著布齋貝勒的馬群去城外放牧。
“六年來我一直待在葉赫城,我很想念我的家人,然而我若逃跑就會帶來很大的災禍,所以我一直安心做馬童,研究刀具,卻並不擁有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