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新覺羅,複雜的姓氏,一直都懼怕血統的不純,害怕血液染上憂傷與雜質。可從一開始,它就融入了異質與矛盾。愛新覺羅從一開始就未曾保持血統的純淨無染。葉赫那拉的女兒孟古,生下了皇太極。妙不可言。愛新覺羅從此放心地無視葉赫那拉的存在,忘了葉赫那拉在愛新覺羅的血液裡注入了另一種成分。我能叫這種異質什麼呢?背叛,還是不斷萎靡至死的陰影?血液會變稀變薄,直至枯竭。這一切早已註定,只等時間與歷史的帷幕拉開。異質一旦進入,就變成了種子,以敏銳的嗅覺等著合適的溫度與潮濕。它會發芽、生根。
我不得不驚嘆詛咒的準確無誤。葉赫那拉的咒語與歷史結合得如此密切,如此恰當。卻不會有人明白我的歷史,我真實的面孔,他們看到的僅僅只是表面。甚至連我自己都無法審視全部。我只是整張影象的一個區域性,我無法瞭解全部。作者不是我。我早已知道,我不是被父親叫做杏貞的女孩兒,也不是被鹹豐皇帝稱為蘭貴人的嚴肅少婦,也不是被皇長子稱為皇額孃的慈愛母親,這些,雖然都是我無法脫身的明證,但是,沒有人知道我還有另一種歷史,另一種真實。叫我葉赫那拉就夠了,叫我葉赫那拉的傳人好了,這個姓氏比愛新覺羅更悠久,卻一直被假裝忘記和忽視。
愛新覺羅皇室長長的名單,讓我皺起了眉頭。愛新覺羅子嗣延綿,漫出了紫禁城的紅牆,將位置留給唯一的尊者。但是透過厚重的城門,愛新覺羅們注視著紫禁城裡的一切。他們並沒有真正忘記詛咒,在情勢險惡的時候,就會有人想起詛咒。第一個在皇帝面前唸叨詛咒傳說的人,是肅順。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們並沒有傲慢到完全無視詛咒。
肅順,鄭獻親王濟爾哈朗七世孫。無論是肅順還是支援我想要利用我的恭親王,他們來自同一個源頭,他們眼裡都閃著懷疑的光。肅順,腦袋堅固,脖子堅硬。他有三個腦袋——鄭親王和怡親王將兩個腦袋借給了他。除了在皇帝面前低頭外,他在別人面前只將半個下巴示人,即便是面見大清的聖母皇太後。
我在去往熱河的路上仔細瞧了瞧這頂鐵帽子。
他騎在馬上,俯視我乘坐的馬車。那是一個黃昏,我們向東逃亡。不會再聽到刺耳的槍炮聲了,我們行走在山地與曠野之中。圓明園那時火光沖天,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篝火。而我剛從長春仙館出來不久。大地要裂開了,我來不及攜帶隨身之物,我牽著載淳的手,急匆匆替他換上行服,這一幕,竟在另一個時日重新上演。四十年後,我讓載湉換下龍袍時,1860年的這一幕又在眼前重現,幾乎毫無分別。
我丟下圓明園。我的一座親手栽培的花園,回來時都變成了焦土。這一切要感謝肅順。是他建議皇帝殺死黃頭發的外國使者,為洋人入侵備好藉口。沒有人支援這種冒險,但皇帝還是下了旨意。
肅順是否料到我們狼狽出逃的結局?也許他對此另有謀劃。皇帝沒有看到,真正的險惡,不是恭親王,而是這頂鐵帽子。因此,當我在路上見到這位皇帝倚重的大臣時,便要好好端詳。正好他提著鞭子指揮衛隊。夕陽映在他臉上。他又胖又高,帽子歪著,怎麼看,我都覺得他的脖子在冒血。我的確想殺了他。夕陽如血又無比寂寥,很快就黯淡下去,我們同時看到了對方眼裡的火苗。他知道我想要什麼。我們天生彼此憎惡。他第一次,這麼近,俯視牛車上,身穿常服的我。我青春貌美,身邊年幼的皇子是我的信心。盡管他認出我,知道我是懿貴妃,但還是問身邊的侍衛加以確認。這是難得的機會,兩個還未見面就已經充滿敵意的人,從外貌上確認彼此的對立。
我知道,他是我第一個要殺的人。
鐵帽子也許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吸引皇帝?他立刻就找到了答案。美貌只是其中較少的原因。他在我身上看到的是神秘。他無法看透我。這是最大的問題,他無法瞭解我,即便知道我的家世、父母,年齡、教育狀況,他還是覺得我面容模糊不可思量。神秘,還有危險。我眼睛裡還有另一雙眼睛,我的笑容,不僅僅是展示善意與尊重的笑容,笑容裡還有蔑視、挑逗和柔情。男人不該挑選這樣的女人,後宮更不能讓這樣的女人躋身其中,出了什麼問題,是誰為天子選了這個女人?這是一場嚴重的錯誤,可惜已來不及改變。我誕下皇子,沒有人能扳倒我。鐵帽子在一抹即將散盡的夕陽下陷入迷惑與憂慮。這憂慮根深蒂固,最深的記憶,從他腦袋裡的泥漿中開始破土。
讓鐵帽子嚇一跳可不是什麼好事兒。我藏起眼裡的火苗,讓目光柔和一些,痴傻一些。聰明的女人總是諳熟此道。數年後,我和東宮坐在一起召見兩廣總督張之洞時,總督無法將辛酉政變中速戰速決的女人,同眼前的婦人聯系在一起。他幾乎失望,沒有從我身上讀到絲毫犀利的智慧與傳言中的鐵腕。他看到的,是平庸。我們看上去,是兩個孤苦無依的女人,因喪失此生的依靠而陷入身不由己的亂局。尤其是東宮皇後,總是急於博得同情,以至於整個身體在寬大的朝服裡瘦小而可憐。將權力交給這樣的女人是讓人擔憂的,但有誰更適合掌管權力?每位權臣都以為非己莫屬,所以他們任由女人執政。她們不過是朝廷中各種力量對峙時的緩沖,不可或缺。還有,每一個臣子不該傾力保護坐在她們之前的幼主嗎?畢竟皇帝只是權力的象徵和平衡——當一個女人面對一個強悍的男人時,會選擇別的姿態嗎?我假裝被那耀眼的夕陽刺痛了雙眼,我總能為自己找到合適的掩飾。
鐵帽子鬆弛下來,卻並未打消疑慮,那表情停在眼角。我看見了,我決定將他引入實際問題。我要為皇子討碗奶茶喝。這個要求多麼不合時宜。他立即拒絕。沒有。的確沒有,有一口水喝就很不錯了。但是口氣不應該這樣強硬,像對付下人。這樣就錯了,這樣就為自己日後的命運埋下了伏筆。他沒有想到,我正在憑印象為他下最後的結論。總有一天,他會記起自己錯在哪裡,總有一天,他會為自己的傲慢失禮懊悔不已。即便他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
夕陽很快散盡了,鐵帽子離開我乘坐的馬車,向前走去。而我眼中的火光並未隨之熄滅。
鹹豐皇帝拖家帶口,逃到承德後,下令緊閉宮門。這樣就將所有的壞訊息都關在了門外。壞訊息暫時被關在門外,除了圓明園的訊息。這個訊息穿過累積在承德山莊外的熱氣,竄進了每個人的耳朵。皇帝告訴大臣,不要將奏摺拿給他,他聽夠了,也看夠了,一切都毫無價值,他不想為目前的局面負責,他意志消沉,只想在絲絲涼意與女人的體香中,回味舊時宮殿的餘味,好像被毀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一場可以醒來的幻夢。
他正在走向死亡,我清楚地看到了不幸。我熟練地撚好煙絲,點燃火絨,我們一起斜在南窗下的軟榻上,吞雲吐霧。我很早就學會了抽煙。皇帝喜歡女人抽煙。煙霧裡的女人是虛幻的,而他可以輕易將這虛幻之物握在手中,從而觸到現實的另一面。尤其當這一切集中於懿貴妃身上時,我和我製造的煙霧,讓皇帝暫時離開了羞恥。我正是這麼做的,將事情沉重的部分散開,將輕松漂浮的部分呈給皇帝。所以他不介意我在奏摺上,用柔軟的筆跡,批複官員的請求。
我很快發現,皇帝手下是一幫無所作為的官員,大清為喂養這麼許多無用的蠢材而耗盡了財力,卻不能將所有人都停職遣散,否則這朝廷就陷入了癱瘓。我很快就發現了其中的妙處,這些蠢人,都是為我提供支援的合適人選,我只要揮灑眼淚,哭訴先王和幼子遭受的不公待遇,他們就會義憤填膺,聲討我的敵人——那頂最硬的鐵帽子。這件事簡直易如反掌。我很快就嘗到了置身一群蠢人中的利益。他們樂於提供廉價的忠心,他們願意發誓,他們也願意將他們的見聞向百姓擴散。無疑,這都是我需要的。
輕視蠢人的後果是極為嚴重的。我那天真的侄兒以為憑著赤子之心就可以辦成一切,這是他失敗的原因。他厭惡愚蠢無用的朝臣,想遠離他們,隔離他們,放他們長假,他想用有新知識的人——只有他會稱那些人為青年才俊。都是一幫於事無補的家夥。他們不曉得愚人的力量有多大。僅憑他們那一點點火光就能照亮大清嗎?我看得很清楚,我知道我們的根基在哪裡。我知道我們的色彩並不比他們淺或是更深。我們就是黑色本身。
如果想在黑色調裡有所作為,便不能使自己有別於黑色。我偏愛黑色,沒有黑色就沒有我。我和皇帝在南窗下一起吞雲吐霧,我看清了,我可以調動的力量在哪裡。
躺在北方清麗的光線下,一時,我們覺得京城發生的一切,都不過是恍然一夢。我們一起回憶圓明園、京哈狗、金絲雀,我們的宮殿與田園,它們完好無損。大理石的雕刻細膩如發,金絲楠木的房間裡,永遠飄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晚上華燈初上,戲子們在太湖石旁淺唱低吟,而在另一所庭院,絲竹清音嫋嫋纏繞,白天和夜晚沒有分別,筵宴與歡娛沒有止息,這是我們共同的夢,充斥著寶藏和人世的一切繁華。它沒有毀壞,我們在煙霧裡重新勾畫好圖景。也沒有火光和屍體燒焦的怪味,我們進入過去。能夠和皇帝一起回憶這一切的人,只有我,葉赫那拉。其餘的女人,只是畫面的組成部分,而我能跳出畫幅,成為欣賞者,這是我能最終得到那枚同道堂印章的原因。
皇帝問:“你能保護好皇子嗎?在他長大之後將玉璽完整地放在他手上,而在慈寧宮安心過你聖母皇太後的日子?你能在他需要時付出你的一切,乃至生命嗎?”
我立即從睡榻上坐了起來。我撲散身邊的煙霧,使臉孔清晰地浮現在他眼裡。我沒有說話,只是很無辜地看著他。
“如果朕要你死,你可願意就死?”
他吐出煙霧,眼睛在煙霧裡亮閃閃的。他眯起眼觀察我。
“當然。”
我輕輕吐出兩個字,眼裡忽然湧出淚水,淚水沒有順著臉頰淌下來,而是噙在眼眶。我眼眸漆黑,我的眼裡藏著兩片濕潤的雲。
他仔細瞧我,臉上興趣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