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靈物能成為小主的武器。”
“也許你能成為皇上的殿前侍衛。”
“那會為我換回什麼?”
“尊嚴,光榮。”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
“我的罪和懲罰在得到靈物時便結束了。我原想重新找回我的薩滿身份。我曾有望成為真正的薩滿,然而師傅的失職使我失去了機會。對我而言,要麼與李蓮英合作,要麼與小主合作。這意味著我或是選擇太後,或是選擇皇上,作為我此後半生的方向。我這一生毫無意義,除了與灰塵為伴。我日益晦暗,每天都在與憂傷戰鬥。選擇誰,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太後難以捉摸,我至今無法靠近她。儲秀宮是我的禁地,是宮裡我唯一無法進入的地方。然而皇上,已經被一種比塵土還要晦暗的東西所籠罩,坦白說,皇上前景暗淡。”
“那麼,將你的夢交給李總管吧,”我打斷他。“我不允許你這麼說皇帝,你看不見皇帝的真容。盡管你曾以薩滿的身份在宮中供職,可你學期未滿,並非真正的薩滿。你該知道,你看到的是迷宮和黑摩羅繁盛的惡果。也許你還未看到迷宮,可你該知道,宮中很多太監和宮女已不是來時的樣子。去摸摸他們身上的衣衫,看看他們在夜裡睜著的雙眼,你會知道交出夢的後果。你雖是在雨花閣服刑的罪人,卻很幸運,你幸運地被人遺忘,你幸運到沒有失去夢,你還可以重新開始。”
“小主回答了一直以來我心中的疑問,也驚醒了我。失去夢,或者只留下魂魄在這宮裡遊蕩,是更為不堪的懲罰。”
磨指手蘸墨水寫下這行字。我從染黑的手指漸漸看見他的手,沿著手,我看見他的臂膀,肩頭,鼻子,下巴,和整個人。他是個大眼睛,面板蒼白的人,身上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當他將手指浸在水池中,他隨著溶解的墨汁變淡了。在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前我問:
“你將效忠於誰?”
“小主。”
桌案上留下了一個水寫的字。我以最輕微的聲音說,磨指,你的主子,是皇帝。
磨指再次出現時,我賜予他一等侍衛的全套行頭。這套簇新的行頭,放在我刺繡的桌子上,我眼見他拿走它。這象徵著皇帝的任命,也表明磨指接受了新職。雖然此時,皇帝對磨指並無所知。磨指是我和皇帝的第一個支持者,也許,是唯一的支持者。這就是說,我們得到了靈物。盡管我並不知道,何時能見到靈物。
慘淡時日
磨指是宮裡的薩滿,學徒期未滿就被懲罰了,現在做了皇帝的隱身侍衛。我無權任用侍衛,可我代皇帝任命了他。我無法向磨指發出命令,我時常見不到他。我的命令寫在紙片上。有時我用篆書,有時用隸書,有時我寫滿語。書寫是我的保密法,時常更換字型,是為了讓即便略識幾個字的宮女也無法猜透我的密令。
我留給磨指的第一道密令是,找到白薩滿。紙條拿走後,許多天,磨指沒有出現。他沒有問我,白薩滿是誰。
我在刺繡,也在等待。
我想搜尋布西亞瑪拉的記錄。總會有文字記下她,總會有傳說和歌謠留下她的蹤跡。她的名字,曾經一度為世人熟知,一定是這樣。
在文字中搜尋布西亞瑪拉的蹤跡,是件浩瀚而艱難的工作。我必須知道源頭。我既不能將迷宮指給皇帝看,也不能向皇帝證明詛咒的存在。我不能使皇帝相信我見到的太後,衣袍裡裹著的一重影子和一具白骨。我聽到、看到的故人,裝在瓶子裡的人。我無法向皇帝講述大公主的真相。皇帝只見過堂兄載淳的魂魄。懷疑即罪過,這個信念在皇帝心中與恐懼並存,大樹般牢牢紮根。不能懷疑太後,她是養母和姨母;不能質疑給予他皇位的人,哪怕他並不想要這個位子。懷疑即罪過。若有一天拔起這棵樹龐大的根系,皇帝也將被連根拔起。
“懷疑”即意味著“罪”,也意味著“罰”。
已是來年初夏的早晨,一大早,我在一隻荷包上繡仙鶴紋。我處身世外,將所有聲音關在景仁宮門外。我焚了一炷香,撚了撚腕上的手串,小公主在清淡的煙霧裡隱隱現身。她伸手觸控桌子上一團一團的絲線。我想跟她說說這件事。說說摩羅花與消極。說說這個無法追逐的名字,布西亞瑪拉。說說她的姓氏,葉赫那拉。
史官會將她藏在哪裡呢?我問小公主。她望著我,眼裡一片白霜。
這個女人,史官會將她藏在哪裡呢?
事情也許是這樣的。我講給小公主聽。
史官得到嚴命,用文字技巧將她掩埋在一堆雜亂無章的事件中。不過,即使如此,也會留下蛛絲馬跡。一個人若有如此深重的仇怨,又與王室相關,竟到了皇帝要修改歷史加以否認的地步,那麼,她曾經,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人物。即便,刻意將她從歷史中鏟除,她也總會以別的方式,被別的什麼人記錄下來。除了皇帝任命的禦史,在皇室之外,還有許多秘密的書寫者。納蘭容若,即是這秘密書寫者中的一員。當然,也該還有別人。
倘若史官要將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徹底洗刷,歷史就要編纂得天衣無縫,自圓其說。然而,想要忘記一件事,一個人,恰恰在於記憶猶新。執意隱瞞某件事、某個人,則證明瞭她的威脅無處不在、不可戰勝。布西亞瑪拉是一段遭遇刪除的歷史。刪除是最簡單的法子,抹去她的名字,抹去所有提到她的文字,對於已經形成的文字,以強硬的手段予以焚毀,這樣的事,發生在康熙和乾隆年間。祖先們總能找到正當的理由,將焚毀和沒收書籍的事,予以掩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