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文學樓>其它小說>紫禁城魔咒> 第一章 返魂 (2)
閱讀設定(推薦配合 快捷鍵[F11] 進入全屏沉浸式閱讀)

設定X

第一章 返魂 (2) (2 / 5)

這都是我的錯。我決定向華醫生求救。他沒有異樣的目光,沒有驚詫與嘲弄,他聽我說話。所以,當他要離開病房時,我抓住了他。幫幫我吧,我說。我活了過來,卻並未遠離再次被溺死的危險。

他會幫我嗎?爸說週末他會來家裡做客,也許,他是我的最後一根稻草。

家宴

華文確定是第一次踏入這所宅院,卻覺得似曾見過。這是一種含混不清的、類似夢境的熟悉。也許印象來自明信片和電視專題片,或是夢境。大多時候,夢不被記憶,有時卻細弱如遊絲,在不經意間閃現。

他們沒有進入客廳,而是到了書房。

每件傢俱都很精美,都有一段可以娓娓道來的故事。那兆同向華文介紹佔據他書房不少面積的花梨木大畫案,華文想,那該是他最得意的藏品之一。然而,從此後的談話中,華文得知,收藏家引以為豪的東西,卻是另一件跳出他的收藏習慣之外的東西。談話在收藏軼事和那拉的病情之間來回轉換。畢竟,這是一次家宴,而非行醫。

那兆同拒絕將那拉送進精神病院,也拒絕送入醫院的精神科。一旦與這類醫院關聯,那拉的一生就成了定局,再無更改的餘地。在那兆同介紹完三把明朝木椅後,他們的談話進入了那拉的主題。

那兆同小心避免說到瘋狂這類用詞。在淨園,瘋狂、瘋子這類詞彙已被禁用。瘋子這個詞彙不適合她。她沒有瘋,最多受了驚嚇,有些心理問題,需要調整。精神病院就是將病人變成一個又一個痴呆與低能兒,如果是這樣,他倒寧願維持現狀,甘願忍受那拉的瘋狂。

“這是精神妄想症。具體說,是被害妄想症。”華文直視那兆同。

“妄想?怎麼會出現妄想?她從小聰明懂事,得的獎狀貼滿了一整面牆,她在妄想什麼?你能解釋她腦子裡的怪物,到底代表了什麼?”

“這也是我想知道的。如果能知道她腦子裡的怪物是什麼,問題就解決了大半。幻想只是替代品,是患者借來掩飾、代替她想回避的東西的一個……我們姑且稱之為象徵符號的東西。妄想症有很多種,有自大妄想症、軀體妄想症、情愛妄想症、嫉妒妄想症等等,表現在您女兒身上的,是被害妄想症。一般而言,它源自愛與安全感的缺乏。也就是說,您女兒用這種方式要求她渴望過,卻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愛與安全感。還有一種可能,她也許的確看到和參與了某個恐怖事件,或是目睹過某個場面。這件事如果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她就需要造一個幻想替她承擔。”

“人麼,難免有時會走入一條死衚衕,那拉只不過鑽進了牛角尖,她會走出來的——缺乏愛?你這麼認為?我們將全部的愛都給了她,我們只有她這麼一個孩子。很抱歉,這個說法不成立。”那兆同盡量輕描淡寫。

“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犯病的?”

“三年前吧。”

“三年前,家裡發生過什麼重大變故嗎?或者她自己遭遇過什麼意外創痛?”

“那年她十六歲。生日後不久就開始出現症狀。”

“她平時情緒一直都穩定?”

“她是個快活的孩子。過生日她請來不少同學一起慶祝,玩到很晚——若說有什麼異樣的話,就是那天她過於興奮,說了很多話,還喝了酒。那天,我們允許她和她的同學朋友喝酒,那天,我還特意送了她一件禮物,這或許也是一個原因——之後幾天,她就有些萎靡不振。再後來,開始出現幻覺。”

那兆同有講故事的嗜好。一旦涉及藏品,必定要將來龍去脈講個清楚。每件東西都是有來歷的,這也是那兆同做收藏的樂趣。況且,畢竟,這只是一次答謝餐,不是研討會。他順著這件藏品講了下去。

“差不多在那拉生日前的一週,我得到一件東西。那天天氣不大好,有些冷,我覺得有人一路跟著我,從地鐵出口一直到中華書局這段路。我停下來看了看。是一個40歲左右非常瘦的男人。我從未見過比他更瘦的人,像根竹竿,滿身的骨頭被風吹得咯吱作響。總之,這樣一個眼看就要散架的人開口問我,是不是那先生,說他有幾件東西想讓我看看。他先是從一個小包裹裡拿出兩三隻鼻煙壺,我知道是前清的遺物,但品相併不好,我心想,這個人能拿出什麼好東西來,看他那邋遢樣兒,我很想趕快走開。他大概見我不耐煩,就又拿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層開啟,露出裡面的一顆珠子。是顆珍珠。是顆老珠。它不該是一件民間的玩意兒,我不敢說是皇帝,但至少該是親王妃子一類人物的配飾。這顆珠子品相很好,光潔如新,我立刻想到,這正是我要為那拉尋找的禮物。我一直想在她過生日時,送件有價值的禮物。所以,看見這件東西時,我盡量剋制自己,不表現出急於得到的迫切,以便和他討價還價。讓我驚異的是,他說他久聞我的大名,這件小東西,他在為它尋找合適的主人,他只是這顆珠子的一個臨時保管人,而我,那先生,正是他要找的理想人選,因此,我盡可放心以任意價格收了這珠子。竹竿說出這麼古怪的話,我覺得不可思議。我很想知道這顆珠子的來歷,於是邀他在附近的茶館喝茶。可我並未探得更多關於這顆珠子的資訊。竹竿只是說,有些東西,跟人廝守的時間長了,會變得有靈氣。這是一件有靈氣的東西,在尋找與它相配的主人。我同意他的說法,因為我看不出比那拉更合適的人選。於是,我將錢包裡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其實只是很少的錢,我知道遠遠不及這件東西的真正價值。他接受了。就這樣,我幾乎白得了一枚珍珠。”

華文對這段故事並無興趣,不過,還是想起在為那拉做心髒複蘇時,不小心碰落的那顆珠子。幾乎就在珠子滾落的同時,那拉醒了過來。華文附和著問:

“她常戴著它?”

“像戴著護身符一樣。”

華文坐在餐桌邊時,終於看到這一家三口一同出現在他面前。他們舉杯,互相客套。華文注意到那拉的父母是怎樣用不間斷的話語,用裝出來的快樂來為女兒的落寞,為她“不是患者”,盡量營造自然平常的氛圍。

那拉,她的父母,有意避免直接談論她。他們只談她小時候的故事,談她的一次意外走失,他們從另一個角度介紹她,彷彿藉著回憶過去,他們的孩子就變得像過去一樣活潑、健康。那拉,他們沒有看到,她待在另一個地方。她看著華文的目光,好像他們第一次見面。她是在父親的提醒下向他道謝的,她的笑容掛在嘴角,卻並未在臉上展開。她目光憂鬱,她注視他,眼裡的黑色漸漸淡化,華文這才覺得,她緩慢地回來了,回到現實的時空裡,他又遇到了她直入心腑的目光,像在醫院裡那樣,是可以和她交流、交換看法的目光,直率,一覽無餘,帶著剋制的希望,懷疑,憂慮,孤單,以及可以理解的戒備。

華文在這一刻才弄清楚,他是為這目光而來的,她的眼睛向他傳遞了太多資訊,他覺得,擁有這樣目光的人,能夠以目光打動他人的人,同時,又是一個精神分裂或妄想症患者,這兩者,是怎樣在一個人身上集中會合的?華文一時懷疑自己的判斷,也許,他的結論該調整為,她,有些妄想症傾向,不,還要再輕一些,她的病屬於心理問題,屬於他的那個假設,即,她有著不被瞭解的往事,在幼年受到過意外傷害或驚嚇,是被她父母忽略對她卻意義重大的一件事,她還沒有機會跟他講起,那件事壓抑在她心裡的一個角落。如果是這樣,如果她願意說出來,他就可以幫助她。

家宴豐盛,葉家女主人的拿手菜,京醬肉絲、鐵板牛柳味道都很好,這個女孩子只夾了很少一點放進碗裡,倒不如說,她在假裝吃飯。她努力讓自己顯出用心傾聽的樣子,聽他們聊各自的職業生涯,閱歷。這些事跟她沒有關系,這些好笑不好笑的往事不能幫她驅走鬼和恐懼。華文和那兆同緩緩喝著啤酒,那兆同示意那拉為華文斟酒。她託著瓶子,讓酒沿著杯壁流下,注滿杯子,不讓上升的泡沫溢位杯口。她做得很仔細,控制得很好。做完這些,她沉默地坐在一邊,一隻手撐著下巴,好像那顆腦袋過於沉重似的。

她望著別處,眼裡的黑色再次聚集。

上一頁 目錄 +書籤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