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去了秦國。
少年穿上了布衣,梳起了髮髻,學會了進退揖讓,學會了說話,而且特別喜歡說話,早晨一睜眼就開始問問題、找答案,沒個安靜的時候,像要補償那些沉默無言的歲月。他還學會了歌詩,隨時隨地都能『吟』唱。
在諸子百家學說上,他是妖王遇到過的最靈透的學生,對政治和經商有著天生的靈敏,學了《韓非》和《鬼谷》後就拖著他去齊國販貨,幾日就成了頗有名氣的商賈。
但教會他自己洗澡洗衣服、煮菜餵飽自己,他用了整整三個月。少年在這些事情上出乎意料地笨拙,最初學走路時還經常把自己絆倒,看到他的劍後又吵著要學劍,但那搖晃的姿勢實在讓人懸心。他時時看護著少年不把自己弄傷,比照看頑皮的嬰兒還要勞心費神。
他曾經提出給他起個名字,說了一些關於明月、沙漠和綠洲的字眼,都被冷淡地否決。他翻出《詩》來,要跟他好好辯說辯說文字的美麗,少年卻翻了個白眼,說他身為妖王,怎能這樣毫無品味可言。
饒是如此,在八月桂花開放,少年在院中摘桂花蘸蜜吃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起了一個名字:“桂生!我總算想出一個好名字了!”然後就被揍了。
少年在被激怒時無規無矩,總是在欺師滅祖上做得很絕reads;。
三個月滿的時候,他看著烏巾白衣端坐案前的少年文士,頗覺功德圓滿。他告訴他,他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名字。
鳳清儀。
接過刻字的竹片,看著三個鳥蟲篆字,少年微怔。
他不禁得意,道:“天底下可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了。”
少年罕見地沒有反對,隨手把竹片丟進了袖裡。
他擺上十來個好菜,開心地看著少年吃了,然後認真地告訴他,他要去往楚國,就此告別了。
少年靜默片刻,抬起漆黑的眼睛,叫他:“諦聽。”
“在。”
少年抱起琴來,淡然吩咐:“聽琴。”
琴曲是剛學會的,楚國屈原的《橘頌》。少年彈著手生,卻有餘音繞樑之味:“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願歲並謝,與長友兮……”
青年眯起了眼睛。他並非不能再多留些時日,但少年天生不會投降。
臨行他轉身,拍了拍少年的臉,想要說些什麼。少年卻退了一步,端正作揖:“將來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並無二話。”
偉大的妖王惆悵退去,當夜入楚,去了密林深處。
和滿臂刺青的越人在泥濘山林裡跳躍吼唱,被毒蚊子叮得滿身包的時候,他更加惆悵地想,應該帶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地仙小子來的,那樣他就知道知道毒蚊子咬的包是怎樣一種奇癢了。
可惜他不在,也許正在某處熱鬧所在,吃著小酒,看著美人,清涼紗帳隔絕了所有的蟲子。
根據零星傳來的訊息,那個少年往來六國經商,短短數年就聚斂了鉅額財富,可又忽然煙消火滅,無影無蹤。
做一個活得長久的妖怪,不多愁善感是起碼的資質。很快他就把這件小事拋諸腦後。他一生被無數人幫助過,也幫助過無數人,他努力地記著自己所受的每一點恩惠,但施予別人的卻經常忘記。
外邊一片戰『亂』時,諦聽放任妖族在外胡天胡地,自己在山林裡逍遙了數百年,然後又被小輩拉入朝堂的渾水。
“大王,大王,如今漢武為求長生不老,遣人四處尋訪方士,正是我輩混吃混喝的好時候啊。”小妖拉住他的衣角,擠眉弄眼地說。
“為了宮廷御宴,我就勉強一下吧。”可敬的妖王決心為孩兒們探路。
他當然沒有用獸形,那樣的話他可能會被關在籠子裡,當作麒麟之類的瑞獸獻給帝王,被傳看欣賞一下,然後扔給御園的內監喂草料。他選擇化身為清俊的中年羽士,在宮娥引領下走進重重深宮,來到大漢國權力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