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斟酌許久,還是問出口了。
我問,叔叔阿姨是因為什麼......
這次換到庾瓔平躺了,她往我身邊挪了挪,黑暗裡盯著空空的天花板,聲音倒是很平:“意外,一起走的。剛出事的時候我媽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她不行了,讓我照顧好我弟,我當時根本不知道怎麼了,也根本沒聽明白我媽說的什麼,正買東西呢,掛了電話還繼續跟人家講價。”
“那時候流行彩色的帆布鞋,一雙鞋我從八十講到四十,喜滋滋穿著新鞋回家了。庾暉比我反應快,他先往醫院去了,不是鎮上的,是市裡的醫院,等我到了,我姑和我叔他們也已經到了,在聯系殯儀館了。”
......
我被駭得說不出話。
一是因為庾瓔太過言簡意賅的描述,二是因為她平靜的語氣。
庾瓔說:“小喬,你千萬不要嫌我不會講話,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經歷過這種被嚇到的時刻,就好像一錘子哐一聲砸你腦門上,把腦子砸出去了,腦袋空了,什麼都記不得了。”
“我現在都想不起來那天晚上我怎麼過的,我就記得我在醫院披頭散發的,我姑一邊哭一邊幫我捋頭發,她讓我哭兩聲,別憋壞了,我不是故意憋,我是真哭不出來。庾暉蹲下幫我係鞋帶,我那天買的鞋是橘色,特別亮的那種熒光橘色,刺眼睛。”
“我就只記得這些了。”
我不知怎麼接話。
我不敢在腦海裡任由那樣的場景成型。
尤其不敢去深瞧那個場景裡的庾瓔。
庾瓔的微信頭像是她剛把指藝緣開起來時的照片,她站在店門口,背後是花籃,在笑。那時她二十一歲,距離家裡發生變故已經過去了三年多,她臉上仍滿是未經世事的年輕女孩子的稚氣,那麼再往前,那個晚上,更加年輕的庾瓔又該是什麼樣子?
我的眼裡有一條長長的筆直的走廊,空氣裡有糅雜的醫院的氣味,庾瓔站在走廊裡,穿著熒光橘色帆布鞋的庾瓔,站在走廊正中,而此時此刻的我立在她身後,發現我根本不敢拍她的肩膀,不敢讓她轉過來,也不敢看她的臉。
我自詡經歷過生活,見過世界,但其實,生活有很多劇目,世界有很多面,落到我手裡的,被我捧起來的,終究還是相對輕巧的,顏色相對溫柔的。
但庾瓔捧起來的,是把眼睛刺得生疼的熒光橘。
那橘色把她塞滿了,讓她的眼淚都無處可流。
......
我的眼淚倒是快要下來了。
或許是我沉默太久,庾瓔的手在被子裡探過來,捏了捏我的手:“幹嘛呢你?別把眼淚兒鼻涕抹我枕套上昂,不是跟你訴苦的,早都過去了,這不是閑聊麼?”
她捏著我的手指。
我則回握住她的手,摩挲著她指甲上的水鑽。
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曾經就“奢侈與吝嗇”討論過一番,我覺得庾瓔對自己一點都不吝嗇,她很愛自己,是個自洽的人,她不會有什麼命運不公的憤慨,沒有執念。我曾免不了俗地覺得我和梁棟分開是浪費了幾年時光,我哀怨付出沒有回報,但庾瓔彷彿天生就能接受,她能接受世事無常,她勸我說,讓那些沙石流走吧,不要讓它們永遠留在你心裡的河。
現在,我也想用同樣的話術勸慰庾瓔。
但她彷彿不需要我的肩膀。
“誰說我沒有執念?也有。我沒見我爸媽最後一面,直到進火葬場,全程是我姑和庾暉他們處理的,我總覺得只要我不看,那我爸媽就永遠活著,最起碼在我心裡是活著時候的樣子。”
庾瓔伸出了手,在空中晃了那麼一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