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歷五月二十六這一天,三岔河口天陰如晦,格外地悶熱,似乎還憋著一場大雨,看熱鬧的都是汗流浹背。劉橫順和杜大彪穿過人群擠到近前,臺下從裡到外圍了三層警察,就這兒容易出婁子,官廳可不敢掉以輕心。眾人見劉橫順來了,給他閃出一個空當。當警察的並不怕出事兒,到時候該怎麼辦怎麼辦,該抓人抓人,真出了亂子,自有長官頂著,板子也打不到警察身上,他們只不過是地方上的臭腳巡,換了哪個當官的也得按月發餉,因此是看熱鬧不嫌事兒大,有人告訴劉橫順:“劉頭兒你來得正好,這就要比畫了!”
2.
劉橫順拿眼往人叢中一掃,瞧見緝拿隊的大隊長“窩囊廢”費通也在其中,正抻著脖子瞪著眼往臺上看呢。劉橫順擠到費通近前打招呼:“二哥。”費大隊長在家行二,官稱費二爺,窩囊廢是大夥兒私底下叫的,當面可沒人喊,好歹是天津城緝拿隊的大隊長,官廳大老爺的掌上紅人。費通一扭頭,見是劉橫順,問道:“兄弟你怎麼才來?”劉橫順湊在費通耳邊低聲說:“剛接到瞭高的送信兒,魔古道想趁今天過銅船,冒充法鼓會的會首海老五,在三岔河口大舉作亂!”費通吃了一驚:“海老五?龍船上那個不是他?”劉橫順說:“真正的海老五丟了腦袋,死屍讓人填了墳窟窿,二哥你還信我不過嗎?”咱這位窩囊廢費二爺,抓差辦案沒多大本事,卻最擅長溜須拍馬、冒濫居功,換了別人跟他說這番話,他早給罵走了,可飛毛腿劉橫順不是別人,從來一口唾沫一個坑,要按這麼說,這絕對是個升官發財的機會,便問劉橫順:“兄弟,你二哥我信不過誰,也不可能信不過你,不過此事非同小可,上報官廳開下批票拿人怕是來不及了,依你之見,咱該如何處置?”
劉橫順說:“咱們不宜打草驚蛇,二哥你去調動緝拿隊的好手,四下埋伏盯緊了龍船,以免措手不及,再找五河水上警察隊,讓他們多派小艇接應,等龍船過來,我先帶杜大彪上去,一舉拿下冒充海老五的歹人,萬一訊息有誤,上官追究下來,均由我一人承擔。”
五河水上警察隊就是前清的五河撈屍隊,入了民國才改為水上警察,頂個警察的名號,幹的仍是打撈浮屍、疏通河道的行當,費通身為天津城緝拿隊的大隊長,找他們要幾艘小艇不在話下,為了升官發財,眼前的熱鬧也不看了,他告訴劉橫順:“兄弟,咱哥兒倆何分彼此?上頭查問下來,理所當然是你二哥我去應付,我當這緝拿隊的隊長,不就是替兄弟們頂雷的嗎?你甭擔心,天塌下來也有你二哥我給你頂著!可有一節,你在三岔河口拿住了行兇作惡的歹人,這個功勞也得有哥哥我一份吧?”劉橫順知道這個窩囊廢無利不起早,對他點了點頭,讓他快去準備。
其實說起來,火神廟警察所也在河邊,劉橫順和五河水上警察隊低頭不見抬頭見,他的腿又快,為什麼不自己去一趟呢?原因有三:其一,水火不容,劉橫順不太願意跟五河水警打交道,費通身為緝拿隊的大隊長,由此人出面那是官的,不用欠五河水上警察隊的人情。其二,劉橫順也好看熱鬧,今天三岔河口過銅船,可是上下兩河的幫會比鬥,一年也不見得有這麼一次。其三,旁門左道在此作亂,必定是待龍船駛入三岔河口,費盡周章選在這一天,不就是為了趁這個熱鬧嗎?他得在這兒盯緊了,一旦有什麼變故發生,不至於措手不及。
不提緝拿隊的費通大隊長如何調兵遣將,咱接說上下兩河幫會爭銅船,以往定下的規矩是一個對一個,可又不同於比武打擂,因為幫會的人或為船工,或為光腳不怕穿鞋的窮光棍,為了一套煎餅能打出人命來,卻只是爭勇鬥狠而已,沒幾個打拳踢腿的練家子。雙方還糾集了天津衛的六大鍋夥站腳助威,哪六個鍋夥呢?城裡東西南北各有一路佔腳稱霸的,西城的老君、東城的老悅、北城的四海、南城的九如,這四個地方的鍋夥沒人敢惹,四個寨主更是一等一的大混混兒。另有兩路:一路是老龍頭鍋夥,把持車站腳行的勢力;再一路是侯家後鍋夥,把持當地的明賭暗娼大煙館,也都不是省油的燈。六大鍋夥的混混兒一個個歪戴帽子、斜瞪眼,腳穿五鬼鬧判的大花鞋,成天打架、訛人,三天不惹事兒就渾身不自在,從頭到腳、從裡到外地那麼癢癢。這麼一群烏合之眾湊在一處,鬥的是膽、比的是狠,肩並肩下油鍋、個頂個滾釘板,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三刀六洞是家常便飯,不扔下幾條人命絕不會罷休。彼此之間卻是界限分明,誰要是越了界上別人的地盤鬧事去,就得打起來,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了,鎬把、斧子、鳥銃、大刀,有什麼招呼什麼,還有站在牆頭房頂往下倒開水、扔磚頭瓦塊的,怎麼狠怎麼來。打人的下手沒輕沒重,捱打的也絕不含糊,誰也不能說服了誰,那可就栽了,鍋夥裡的兄弟都看不起你,那還怎麼待?只能跟二混子似的,挑挑兒賣包子去。因此都是在自己的地盤耍橫,很少有上外邊找麻煩的,倒也是相安無事。
以往在三岔河口爭銅船,兩大幫會各顯其能、各出奇招,比如上河幫這邊出來一位,抱拳拱手,說話客氣極了,一套光棍調說下來,拔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左手伸出一指,跟削蘿蔔皮似的,“唰唰唰”幾刀下去,手指上的肉就沒了,僅餘三節白骨頭,再打個彎兒讓你瞧瞧,還得面不改色,說笑自若。接下來輪到下河幫,也得出來一位,同樣抱拳拱手道一番辛苦,當場拎起一把切菜刀,從腿肚子上片下一大塊肉,當場剁成了肉餡兒,拿荷葉包好了捧給對方,讓他們回去包餃子吃,任憑腿上鮮血淋漓,臉上卻若無其事,一滴汗珠子也沒有。
可還夠不上狠的,頭一陣就是墊場,分不出高下,見不了高低,二一陣更厲害,這邊出來一位,拿一塊石頭放進嘴裡咬住了,抄起榔頭在自己的嘴上一通狠鑿,然後連碎石頭帶滿口的牙都給你啐出來看看。那邊也出來一位,伸出舌頭來用牙咬住,借剛才那位的榔頭,給自己下巴來一下,鮮紅的舌頭冒著熱氣“吧嗒”一聲掉在臺上,一嘴的血不能吐出來,“咕嚕咕嚕”咽進肚子,這一陣仍是平手。這邊再出來一位,搬過兩個小石墩子並排擺好,當中留一道縫,胳膊伸進去大喊一聲:“給哥兒幾個聽一聲脆的!”說罷一較勁,“嘎巴”一響,把自己這條胳膊硬生生地撅折了,面不改色,氣不長出。那邊的不服氣,再派一個人出來,也用這兩塊小石墩子,抬起一條腿,放在其中一個石墩子上,雙手舉起另一個石墩子,喊一句:“我也還兄弟一聲脆的!”然後將手裡的石墩子往迎面骨上狠狠一砸,“咔嚓”一聲這條腿就當啷了。當然也不能讓他們白白落下殘疾,如果說再也幹不了活兒了,幫會的人出錢奉養至死,而且備受兄弟尊崇,因此出來爭勇鬥狠抽死簽兒的人,並不一定都是被逼無奈。
幾個回合走下來,像什麼油鍋裡撈銅錢兒、割鼻子、切耳朵,手指頭上穿過鐵絲抓雞蛋,什麼狠招都想得出來,真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兩大幫會還遍撒“英雄帖”,請來九河下梢的奇人異士,這些人有名有號,說到底可也是窮苦老百姓,誰出的錢多,就給誰幫忙,在銅船會上一顯身手,借機揚名立萬。雙方一對一個,你來我往,誰接不住就算輸。一陣接一陣比下來難分上下,誰也不服誰,那就得拿命填了。前一天開香堂抽定了死簽,專等此時上場,上了臺二話不說,拔刀就抹脖子。您想想,這樣的“熱鬧”老百姓能不愛看嗎?錯過了上哪兒也看不著。兩大幫會在臺上爭鬥,臺下離得近的都能濺一臉血,比老時年間看出紅差砍腦袋還過癮。
這一次五月二十六過銅船和往年一樣熱鬧,上下兩河的幫眾、六大鍋夥的混星子擺開陣勢,混混兒們一人手裡還捏著一張黃紙,這是給死人用的殃榜,過去人死了之後要請陰陽先生開殃榜,把死人的生辰名姓、死期、回煞的時日寫在一張黃紙上,連同死人一起裝棺入殮。在過去來說,很多窮苦人到死也置不起一口薄皮匣子,只能拿蘆席捲了埋,這一張殃榜卻不能少,死人沒有這張殃榜出不了城,亡魂入不了陰,就連路旁的倒臥,也得由官面兒上請人開一張。混混兒們今天一人捏了一張殃榜,那意思就是來了就沒想活著回去,如同將軍抬棺上陣,要的就是這個豪橫勁兒。雙方的舵主和鍋夥的六位大寨主,各自坐在椅子上,託茶壺,搖摺扇,撇舌咧嘴,滿面猙獰,一臉的不服氣。漕幫管事的叫舵主還有情可原,畢竟人家是指著船吃飯的,也算是個穩定的營生;鍋夥則不然,說白了就是一間破房子,裡邊鋪一張床板、立幾條長板凳,混得好的興許有個煤球兒爐子,燒的還都是煤渣子,茶壺茶碗兒沒一個囫圇的,要多寒酸有多寒酸,但混混兒們卻稱之為山寨,混混兒首領也就成了“寨主”,也不看看天津城周圍一馬平川,哪兒來的山?哪兒來的寨?除了這兩路人馬以外,另外還請來了幾位漕幫中的長老,全都是上了歲數鬍子一大把的,身穿長袍、頭頂瓜皮帽,在椅子上正襟危坐、不茍言笑,裝模作樣地如同一排老古董,按規矩他們是來坐鎮的,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全靠這老幾位出來勸架,可要真打成了熱窯,雙方殺紅了眼,憑他們幾個糟老頭子可攔不住。雙方人馬均已到齊,執事領命上臺,說到鬥銅船的執事,可不是隨便找個人就行,須得是德高望重之人,上下兩河幫共同推舉出來的,只見此人年過六旬,須發花白,身穿長袍,黑緞子馬褂,頭戴瓜皮帽,走路擲地有聲,一開嗓中氣十足:“上下兩河,同為一脈;往來漕運,原屬一幫;登臺比試,各顯神通。銅船之爭,光明磊落,凡因私慾背信、不義、私鬥者,皆為天地不容。九河之水,不為天開,不為雷動,不為霜停!生死不問,各安天命!”大致意思就是說要打就明面上打,別使陰招,各憑本事,死了白死。一通不倫不類的套話說完之後,首先得走一個過場,擺設香案,供上漕幫的龍棍、龍旗、龍票,以及三位祖師的神位,眾人斬雞頭燒黃紙焚香膜拜已畢,這就比畫上了!
臺下的軍民人等一個個瞪大了眼睛,看看今天誰打頭陣,只聽一棒碎鑼聲響,打上河幫陣中走出一個小孩,打扮得如同小混混兒,歪眉斜眼,橫撇著嘴,一步三晃來到臺上。擠在周圍看熱鬧的老百姓一片嘩然,劉橫順也是暗暗稱奇,這也就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身形瘦小、臉似黑炭,兩個眼珠子挺大,別人沒注意,他可看出來了,此人自打上臺以來,不曾眨過一下眼,倒不是什麼絕活兒,只因這個小孩沒有上眼皮,這麼大的上河幫,為什麼讓一個小怪物來打頭陣?
3.
那個小孩邁著大步來至臺上,別看年歲不大,可是一點兒也不怯陣,面不改色心不跳,先沖對方一拱手,又給圍觀的百姓作了一個羅圈揖,然後一把扯掉了小褂,身上居然長了一層鱗片,密密層層跟條魚似的,看得人直起雞皮疙瘩。他抱拳對下河幫的人說:“各位叔叔大爺,小的我名叫厲小蔔,跟船上混飯吃的,打小沒爹沒娘,是我們舵主從河裡撿回來的,拉扯我這麼多年無以為報,今天這頭一陣我先來,敗了扔下小命一條,如若讓我僥幸勝了,那就該小的我在九河下梢揚名。雖說我人不大,有個小小的綽號叫三太子,皆因我身上長鱗,睜著眼睡覺,船上的人說我是龍王爺的三太子轉世,那是疼愛我捧著我,我可不敢實受,一沒力氣二沒手藝,只有這麼一手兒入水閉氣的本事,入不了高人的法眼,各位都是前輩,權當哄我玩玩兒,您要問我這一身鱗是不是真的,我摳一片給您瞧瞧!”說完掐住肋下一片鱗,使勁一拽,身上當時就是一個血窟窿,這鱗長得還挺深。
劉橫順見臺上的厲小蔔人不大,說起話來可一套一套的,句句都是江湖口,哪像個孩子,可跟那些只會三刀六洞、剁手剌肉的大老粗不一樣,就看下河幫怎麼接招了。
下河幫中也有的是能人,這才是墊場的頭一陣,可不能讓一個小孩子叫住了板,不等下河幫的舵主下令,便有一人越眾而出,二十來歲,穿一身青,一臉的痞子相,跟厲小蔔迎頭對臉站定了,歪眉斜眼面帶不屑,一張嘴連挖苦帶損:“小子,你可真讓我雷梆子長見識了,今天我才知道,龍王爺的三太子長得跟河裡泥鰍一樣!”他這話一出口,下河幫的眾人一陣狂笑。
厲小蔔並不動怒,眉眼之間閃過一絲寒意,笑呵呵地問來人,是不是來鬥這頭一陣?
下河幫的雷梆子橫打鼻樑:“對了,大爺我陪你練練,咱也是在河上掙飯吃的,論別的不行,紮猛子憋氣可是家常便飯,也別讓人說我欺負小孩兒,你來畫條道兒,我雷梆子接著。”
雷梆子想得挺簡單,憋氣能有什麼花樣,無非就是在銅盆裡紮個猛子,看誰先憋不住,卻見厲小蔔拿過兩個豬尿泡,均已灌滿了水,他慢條斯理地說:“這麼著,咱倆把腦袋鑽進豬尿泡裡,再叫人紮嚴實了口,反綁上雙手,誰先憋死誰輸!”在場的眾人皆是一愣,這小子可夠狠的,一上來就玩兒命,這一次鬥銅船可熱鬧了,如若雷梆子說不敢接招,頭一陣就敗了,後邊也甭鬥了。
雷梆子此時也後悔了,切胳膊剁腿頂多落個殘,以後還能有口安穩飯吃,一萬個沒想到,厲小蔔畫了條死道兒,可是他已經出來了,有心不應,下河幫必定顏面掃地,回去他也落不了好,還是得死,又一想:說不定厲小蔔只是咋呼得兇,連蒙帶唬說大話壓寒氣兒,不見得真有本事,當下將心一橫,咬牙對厲小蔔說了一聲:“來,見真章兒吧!”
當時上來兩個執事,七手八腳將厲小蔔和雷梆子的雙手分別反綁,又一人撐開一個豬尿泡,讓他們把腦袋鑽進去。豬尿泡本來就有彈性,腦袋鑽進去一鬆手,尿泡口兒就緊緊箍在了脖子上,仍怕不嚴實,又用繩子來來回回紮了幾道。兩個人的頭上套定豬尿泡,直起身子滴水不漏。臺上臺下鴉雀無聲,全都凝神屏氣盯著這倆人。過了這麼一會兒,雷梆子全身發抖,顯然閉不住氣了,其實這已經不簡單了,在船上混飯吃,別的不敢說,紮猛子憋氣真不叫本事,皆非常人可比,厲小蔔卻身不動膀不搖,穩穩當當立於原地。又過了片刻,雷梆子可頂不住了,一頭撞到地上,滿地打滾兒,兩條腿不住亂蹬。有個下河幫的人拔出匕首,想上前將尿泡割開。上河幫這邊不幹了,不用他們自己出手,鍋夥裡的混混兒過來把人一攔、把眼一瞪,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你動一個試試!”下河幫的人自知理虧,無奈退了回去,再看臺上那個雷梆子,倒在地上蹬了兩蹬、踹了兩踹,就再也不動了。直至此時,上河幫的人才出來,割破厲小蔔頭上的豬尿泡,解開反綁他的繩子。厲小蔔面不改色、氣不長出,嬉皮笑臉地沖四周一拱手,邁開大步回歸本陣,找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插手而立。看熱鬧的老百姓齊聲喝彩,這小子不是吹的,難不成真是龍王爺的三太子?從此之後,九河下梢的“七絕八怪”中多了一個“三太子厲小蔔”,到後來也鬧出了許多奇事。下河幫敗了頭一陣,舵主命人給雷梆子收屍,按照以往定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