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爺說:“華光天王是馬王爺,馬王爺三隻眼,說的就是這位,只要拍對了馬屁,天王肯定有賞。但是華光天王來得快去得快,這就看咱倆的造化了,嘴快才來得及討賞。”
八爺說:“我的腿腳慢,嘴可不慢,你聽我給你來個快的,說打南邊來個喇嘛,手裡拎著五斤鰨目,打北邊來了一個啞巴,腰裡別了一個喇叭……”
邋遢李聽出來了,半夜在河邊說話的這二位不是人,什麼一個披鱗一個帶甲,一個黑爺一個八爺,許是黑魚和王八不成?念及此處,躺在草蓆子上的邋遢李一驚而起,他住的窩棚低矮簡陋,貓腰撅腚才進得去,踅摸了半塊破門板,鋪上稻草當床,只是個歇宿的地方,此時猛然一起身,額頭“砰”的一下正撞在窩棚頂子上,給棚頂開了一個大窟窿,腦袋伸在外邊,但見月朗星稀,只聽得河水嘩嘩作響,哪裡還有別的響動。河裡的兩個東西可能被他驚走了,也可能是他餓昏了頭做夢,分不清是真是幻。邋遢李窮光棍一條,又是餓怕了的人,怕窮不怕死,仗起膽子過去一看,河邊什麼也沒有。他仍心存僥幸,尋思:“有棗沒棗先來上三杆子,萬一是真的,我給華光天王多磕幾個頭,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尊神指條活路,讓我別再要飯了就行。”
邋遢李在河邊左等右等,等到天快亮了,還真等來一位。看打扮似乎是個過路的鄉下老農,推了一車菜,趕早去城中叫賣。邋遢李卻認準了此乃上界華光,三步兩步搶上前去,撲通跪倒在地,納頭便拜。
賣菜的愣了半天,不知這是要飯的還是訛錢的,等明白過來什麼意思,只覺哭笑不得,告訴邋遢李認錯了:“我一個賣菜的鄉下人,哪是什麼華光天王?”邋遢李不依不饒,抱著大腿不讓人家走,磕頭如同搗蒜,好話說了一籮筐,祖宗爺爺叫個沒完,說我大老李從山東逃難到此,就是會水,別的都不會,當地混混兒又不讓外來的下河打魚,不得已討飯過活,有上頓沒下頓,說不定哪天就成了餓死的路倒,萬望尊神賞個飯碗子,指點一條活路,不求發多大的財,有個飯門吃,餓不死就成。賣菜趕的就是個早,天不亮就得打著燈籠往菜市運,當時天津城最大的菜市在東浮橋一帶,相距城裡不遠,水陸交通便利,天津人講究吃“鮮魚水菜”,蔬菜得是剛從地裡收上來,帶著露水珠兒才好賣,邋遢李在這兒軟磨硬泡,再耽誤下去菜都蔫了,可就賣不上價錢了,他急於進城,卻讓邋遢李纏得沒轍,為了脫身只好隨手從河邊撿起一個東西遞過去,這才把邋遢李打發走。邋遢李磕頭謝恩,匆匆跑回窩棚,摸出個蠟燭頭兒點上,仔細打量手中這件東西。一看傻眼了,非金非銀、非銅非鐵,就是一根破木頭棍子。他扯下一塊破布條子,從這頭到那頭仔仔細細擦了七八遍,仍是一根糟木頭,既不是紫檀也不是花梨,並非值錢的木頭,通地溝太短、頂門又太長,扔路上也沒人撿,這有什麼用?邋遢李顛過來倒過去,一直想到天光大亮,也沒想出個子醜寅卯,急得直嘬牙花子,無意當中一抬頭,瞧見了窩棚外的大河,再看看手中這根木頭,不由得恍然大悟:“對啊,我可以挑大河送水,賣力氣掙飯吃,華光天王指點我幹這一行,說不定哪天從河裡撈上個金疙瘩!”於是將破木頭杆子兩邊刻出豁口兒,當成一條扁擔,又找來兩個舊水桶,挨家挨戶給人送水。
在老時年間來說,送水這個行當又苦又累是沒錯,還不是誰想幹誰就能幹,因為水從河裡挑上來,不是直接挨家挨戶去送,河邊打上來的水先倒進水車裡,水車有大有小,有的是獨輪兒,也有倆軲轆的,上邊都有水箱,推到衚衕口,再從水箱倒進水筲,然後再挑進住戶,誰往哪幾條衚衕送水是提前劃分好的,不能互相搶生意。邋遢李抱著扁擔四處求爺爺告奶奶,跟行會的人說盡了好話,才在這一行裡混上口飯吃。
天津衛這塊寶地,說到底還是坐轎的少、抬轎的多,窮老百姓為了一口吃喝,常年起早貪黑地忙活,捨得出力氣。誰都想出門讓金元寶絆個跟頭,可真正一夜暴富的又能有幾人?邋遢李一年四季都是賺固定的這幾個錢,將就著打發肚子,唯獨到了大年初二能有點兒外找,因為按照天津衛的風俗,這一天要“迎財神”,挑水的除了送水以外,還給送一擔柴,說是柴,其實就是麻稈兒或秫稭稈兒,捆好了在外邊貼上一張紅紙,上寫五個大字“真正大金條”,“柴”的諧音是“財”,討一個吉利,進門之前先要喊一聲“給您了送財水”,有能說好唱的,再給唱一段喜歌,主家一高興多少得賞個仨瓜倆棗兒的,倘若趕上有錢的富戶,說不定一賞就是一兩塊現大洋,他們這些挑河的苦大力全指著這一天換季發財。
邋遢李在天津衛挑大河,送開水也送挑水,一幹就是多少年,從沒把這扁擔當過好東西,送水回來往窩棚門口一豎,任憑風吹日曬雨淋,他卻不知道,這根破木頭杆子大有來頭。九河下梢船運發達,檣櫓如麻,當年河關上有一杆大旗,上掛九龍幡,乃朝廷禦賜的鎮河幡,後因戰亂折斷,前邊這一截掉在河中多年,又被水流帶到河邊,陰差陽錯成了邋遢李挑大河的扁擔。
邋遢李一個賣苦力的,打鄉下來的怯老趕,能見過多大的世面,哪認得這是旗杆子,更想不到這個東西可以幹什麼,也只能當個扁擔使,他不認得不要緊,可有人認得,誰呀?天津衛四大奇人之一,目識百寶的竇佔龍!
說話這一天早上,邋遢李正在挨家挨戶送水,竇佔龍騎著驢從旁經過。邋遢李可不認得竇佔龍,見來人風塵僕僕、形貌詭異,不免多看了兩眼。不怪邋遢李覺得出奇,竇佔龍是和別人不一樣,什麼時候看也是四十多歲,鷹鈎鼻子蛤蟆嘴,一對夜貓子眼,倆眸子爍爍放光,從裡到外透出一股子精明。身上粗布衣褲,雖然穿得不講究,但是大拇指上挑著白玉扳指,紐襻上掛著象牙的胡梳,腰間墜著金燦燦一枚老錢,可都是有錢人的玩意兒。手握一個半長不短的煙袋鍋子,烏木杆兒、白銅鍋兒、翡翠嘴兒。別的不說,就這塊翡翠,真看出值錢來了,碧綠碧綠的,半點雜色沒有,一汪水兒相仿,往嘴裡一叼,腦門子都映綠了,扔著賣也值兩套宅子。他胯下這頭小黑驢也不是凡物,緞子似的皮毛烏黑發亮,粉鼻子粉眼四個白蹄子,絕非拉磨、馱米的蠢物。
竇佔龍來到邋遢李身邊,一翻身從驢上下來,道了一聲討擾:“我乃行路之人,天幹物燥,口渴得緊,想跟你尋碗水喝。”
邋遢李身邊沒有碗,將肩上挑的兩個水桶放下,讓竇佔龍自己用手水喝。竇佔龍喝完了沒走,抹了抹嘴對邋遢李說:“實不相瞞,我正想找一條稱手的扁擔,瞅你這個挺合適,不如我給你錢,你把它讓給我得了。”
邋遢李連連搖頭,挑水的扁擔雖不值錢,卻是他吃飯的家夥兒,長短粗細正合適,用起來十分順手,仨瓜倆棗兒地賣給旁人,還得另做一條,好使不好使不說,豈不耽誤了幹活兒?再說你有錢上哪兒買不來扁擔,何必非要我這條?這不成心裹亂嗎?
竇佔龍卻執意要買,一邊說話一邊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子遞了過去,所謂的“碎銀子”,可不是把整個的銀錠砸碎了,必須到銀號裡剪,銀號有專門的剪刀,剪多剪少有規矩,剪完刨去損耗,再過戥子、稱分量。竇佔龍掏出來的這塊銀子,往少了說也得有二兩。邋遢李把眼瞪得老大,他以為來人買他的扁擔,頂多給上七八個銅子兒,沒想到一掏就是二兩多銀子,什麼扁擔值這麼多錢?聽此人說話挺明白的,也不傻啊,為什麼出這麼多錢買一條破扁擔?
竇佔龍見邋遢李瞪著眼不說話,以為他嫌錢少,又從懷中掏出一塊銀子,比剛才的還大,不下七八兩。邋遢李人窮志短,他卻不傻,誰會為了一挑扁擔掏這麼多銀子?他也是窮人,窮人最會買東西,好比路過一個地攤兒,瞧見擺的東西不少,扇子、手絹、醒木、茶壺,可能是哪位說書先生幹倒了行市,把家底兒都賣了。他一眼打上了這把扇子,可不能直接問價,他得先問手絹多少錢,茶壺怎麼賣,全問一個遍,最後再問扇子,這叫“聲東擊西”,就為了少花錢。邋遢李心想:“騎驢的這位來歷甚奇、蹤跡可怪,不知怎麼相中了我這條扁擔,許不是個憋寶的,識得華光天王賞下的扁擔?”
3.
邋遢李一冒出這個念頭,無論竇佔龍掏多少銀子,就咬死了不賣,雙手緊緊攥住扁擔,把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扁擔是我邋遢李的,告訴你不賣就是不賣,你說出大天去也沒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你還敢明搶不成?”
竇佔龍搖頭說:“你這個人不明事理,我給你的銀子夠買一百條扁擔了,居然還嫌少?”
邋遢李說:“您倒是明白人,咱明人不說暗話,我可聽說過,有個騎黑驢的竇佔龍,腰上拴一枚老錢,常在九河下梢憋寶,甭問就是您吧?”
常言道“好漢莫被人識破,識破不值半文錢”,既然被邋遢李認出來,竇佔龍也無話可說了,只得告訴邋遢李:“你挑水的扁擔大有來頭,但是你不會用,玉在璞中不知剝、珠在蚌中不知剖,倒不如讓給我竇佔龍,你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絕無二話。”
邋遢李是外地來的,可在天津衛挑大河的年頭也不少了,打早聽過竇佔龍的名號,據說此人無寶不識,各種奇聞異事耳朵裡都灌滿了,沒想到眼前這個人真是竇佔龍,這還了得?說他是財神爺都不為過,這麼個發大財的機會,豈可等閑放過?他對竇佔龍一擺手:“那可不成,除非你和我平分其中的好處,否則說出仁皇帝寶來我也不賣,下半輩子就用它挑大河,吃苦受累我認了。”
竇佔龍真沒想到,挑大河的窮光棍邋遢李心眼兒還挺多,插圈做套哄弄不過去,又尋思也缺一個幫手,就點了點頭,對邋遢李說:“告訴你也無妨,知不知道前邊有個三岔河口?”
邋遢李道:“你這話問得多餘,有話直說咱也甭拐彎抹角,我一個挑大河送水的,能不知道三岔河口?”
竇佔龍道:“想必也知道三岔河口下有分水劍了?”
邋遢李眉頭一皺:“倒是聽人說過,可沒當真,如若河底真有分水劍,怎麼不見有人下去取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