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袖中抽出泛黃案卷,驚得裴佑騰手中象牙箸噹啷落地。
紙頁翻動聲裡,裴家眾人面面相覷——那密密麻麻的名單上,竟全是陌生姓名。
“不知各位可認識這些人?”
沈文淵湊近細看時,忽聞杯盞碎裂聲。
馮氏抖若篩糠地扶著酸枝木椅背,胭脂水粉糊作一團:“妾、妾身也不認識...…”
“本官執掌刑獄,審訊無數,倒練就些相面的本事。犯人所言是真是假,我一眼便能分辨清楚!”
燕回時指節輕叩案几,震得青瓷盞裡茶湯泛起漣漪,“夫人可知詔獄七十二道刑罰?單是這'梳洗'之刑,便要用燒紅的鐵刷子...…”
“混賬!”裴雍鶴劈手將茶碗摜在地上,濺起的碎瓷劃破馮氏裙角,“你這賤人還不從實招來!莫非真要等三司會審,讓裴氏百年清譽毀於一旦?”
沈文淵冷眼瞧著這場鬧劇,忽然嗤笑出聲:“燕大人肯賣我這個面子私了,倒是裴家祖墳冒青煙了。若換作大理寺那幫活閻羅,可不會管大嫂的死活!”
話音未落,馮氏已癱軟在地。
緩過神來,馮氏脖子一梗:“我、我不過同名單上這些商賈內眷吃了盞茶,這也算罪過?”
“單是吃茶?”燕回時屈指敲了敲案几,青瓷茶盞跟著跳了跳,“當真沒收過不該收的物件?”
“婦道人家互相送些胭脂水粉罷了…”馮氏手指死死絞著帕子,指甲蓋在燭火下泛著青白。
她自認收錢收得隱秘,連自家老爺都矇在鼓裡,怎會被大理寺查到?
裴老爺子“砰”地摔了茶碗:“混賬!你當大理寺的案卷是孩童塗鴉?”
老人官袍下的胸膛劇烈起伏,花白鬍子直打顫,“裴家百年清譽,竟毀在你這蠢婦手裡!”
“不過是幾匣子首飾!”馮氏豁然起身,鑲寶抹額的金鍊子晃得叮噹響,“這些年裴家賬上統共不到千兩銀子,孩子們成親連像樣聘禮都湊不出。如今有人捧著銀子求咱們辦事,我替全家老小打算,倒成了罪人?”
“啪!”
裴雍鶴掄圓了胳膊甩過去,馮氏歪倒在八仙椅上,半邊臉立刻腫得老高。
描金護甲在楠木扶手上刮出三道白痕,她嘶聲喊:“天底下當官的哪個不收孝敬?偏我收兩件頭面就要殺頭?”
“咳咳咳——”裴老爺子突然佝僂著背咳出兩口血,暗紅血點子濺在青磚縫裡。
沈嘉歲衝過去扶住老人發抖的身子,前世外祖父咳血而亡的場景又驀然浮在眼前。
“舅母要聽罪狀,我這個晚輩便說給您聽。”沈嘉歲攥緊外祖父冰涼的官袍袖角,字字砸在地上能濺火星子,“外祖父新擢升的五品工部郎中,不日就要赴薊州督造水利。名單上這些商賈,哪個不是賣石料、糯米漿的?他們給您塞錢,圖的就是用次等料充數!等洪水沖垮堤壩淹了萬畝良田,裴家九族的腦袋都不夠砍!”
燭火嗶剝炸了個燈花,馮氏嘴唇哆嗦著:“他們...他們可都是正經大商戶…”
“工部管著天下河工,油水比戶部糧倉的老鼠還肥。”燕回時撣了撣緋紅官服上不存在的灰,“偏有人把賬本謄抄三份,一份送都察院,一份塞進御史臺文書匣,還有份今早遞到了聖上案頭。”
馮氏癱在椅子裡,滿頭珠翠歪斜著插進發髻。
她記得上月收的那對翡翠鐲子,水頭足得能映人影,那鹽商夫人說不過是“姐妹間的小玩意兒”。
“老夫教子無方,甘願領罪。”裴老爺子顫巍巍要跪,被燕回時一把架住胳膊。
年輕大理寺卿的手指隔著衣料傳來暖意:“不必害怕,隨我一同去都察院罷。”
說完,朝沈嘉歲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