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閒趕緊在凳上坐直,開始安靜無比地旁觀著皇帝的日常工作,他知道眼前這一幕沒有太多人有機會看過,時間太久,讓他有些走神,竟開始下意識地觀察起皇帝的容貌來,雖然皇帝此時微低著頭,但範閒依然從他清矍的臉上,找到了幾抹熟悉的影子,準確來說,是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這大概就是所謂血緣的關係吧。
皇帝批閱奏章的時間極久,書桌上的摺子極多,他的眉毛時而憤怒地皺起,時而開心的舒展,時而沉默黯然,時而情緒激昂。慶國疆土廣闊,統有七路二十六郡,州縣更是不計其數,以京都為樞而治天下,實在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單是每日由各處發來的公文奏章便是多如雪花。如果是奉行垂拱而治的皇帝,或許會將權力下發給內閣,自己天天遊山玩水去,而慶國當今的皇帝,顯然不甘心做一個昏庸之主,對於帝國的權力更是絲毫不放,所以不惜將宰相林若甫趕出朝廷,只設門下中書……
“這簡直是自虐。”範閒寧靜看著眼前這幕,心中閃過一絲冷笑,當皇帝果然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相較而言,如靖王一般種種花,似乎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日頭漸漸移至中天,陽光隔著層層的寒雲灑下來後,已經被凍的失去了所有熱度,宮裡的人們似乎都忘記了時辰。便在此時,皇帝終於結束了上午的御批,合上了最後一封奏章,閉上眼睛緩緩養著神,最後還伸了個懶腰。
太監們魚貫而入,毛巾,清心茶,小點心,醒香,開始往皇帝的身上肚子裡施展。範閒注意到毛巾在這冬天裡沒有冒一絲冷氣,眉頭一皺,問道:“陛下……這是冷的?”
皇帝嗯了一聲,取過毛巾用力往臉上擦著,含糊不清說道:“冰寒入骨,可以醒神。”
範閒想了想,最後還是說道:“陛下,用熱毛巾試試,對身體有好處。”
皇帝微異,然後笑了笑,說道:“熱毛巾太暖和舒服,朕怕會睡著了。”
範閒也笑了起來:“用燙的,越燙越好。”他忽然險些噎住了一般,一邊咳一邊急著揮手說道:“當然,小心別燙傷了。”
皇帝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看了他兩眼後說道:“不錯,還算表現的比較鎮定。”
範閒啞然無語。
皇帝的目光移到範閒身後的那個柺杖上,心裡不禁嘆息道:“這孩子和他媽一樣心眼兒犟……想故意讓朕看出他在賣乖,想讓朕訓斥他,堅定他的心,莫非以為朕看不明白?”
這般想著,皇帝越發記起當年某人的好來,也越發覺著範閒是一個沒什麼非分之想,反而有些清孤之態的……好兒子。他起身往御書房外走去,示意範閒跟著自己。範閒趕緊去拿那根柺杖,皇帝笑了起來,說道:“早知道你傷好的差不多了,在朕跟前扮什麼可憐?”
雖是點破,卻沒有天子的怒容。範閒恰到好處地微微一愣,似乎是沒想到皇帝居然……沒有訓斥自己,緊接著便是呵呵一笑,將柺杖扔到了一旁,隨皇帝走了出去。
範閒與所謂“父皇”的第一次心理交鋒,範閒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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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長長的宮簷往西北方向走去,一路上殿宇漸稀,將身後含光殿太極殿那些宏大的建築甩到了身後。一路所見宮女太監都謙卑無比地低頭讓道,皇帝與範閒的身後,就只有洪竹這個小太監。漸漸走著,連宮女太監都很少出現了,冬園寂清無比,假山上偶有殘雪,早無鳥聲,亦無蟲鳴,只是幽幽的安靜。
範閒心裡明白這是要去哪裡,自然沉默,皇帝似乎心情也有些異樣,並沒有說什麼。直到連冷宮都已經消失不見,殿宇已顯破落之態時,皇帝才停住了腳步。此時眾人面前是一方清幽的小院,院落不大,裡面只有兩層木樓,樓宇有些破舊,應是許多年沒有修繕過。
隨著皇帝拾階而入,範閒的心情開始緊張起來,深吸了一口氣。
小樓外面破舊,樓內卻是乾淨無比,纖塵未染,應該是常年有人在此打掃。
上了二樓,在正廳處,皇帝終於嘆了口氣,走出樓外,看著露臺對面的園子長久沉默不語。露臺對著的皇宮一角,已是皇城最偏僻安靜的地方,園中花草無人打理,自顧自狂野地生長著,然後被秋風寒露狂雪一欺,頹然傾倒於地,看上去就像無數被殺死的屍體,黃白慘淡。
遠方隱隱可見華陽門的角樓。
範閒沉默站在皇帝的身後,自然不好開口,但餘光已經將堂內掃了一遍,並沒有看到自己意想當中的那張畫像。
小太監洪竹像變戲法一樣,不知從小樓哪處整治出來開水,泡好了茶,恭恭敬敬地放在几上,便老實地下了樓,不敢在旁侍候著。
……
……
“先前讓你在御書房中候著。”皇帝臉朝著欄外,一雙手堅定有力地握著欄杆,語氣裡並沒有什麼波動,“是要告訴你,君有君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