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姑姑的屍體是在一個清晨毫無預兆的送回來的,擔架上搭著一塊破布。露出她灰黑色的手腕,舅舅顫抖著手掀開破布時,母親捂住了林念生的眼睛。盡管如此,他還是瞥到了一眼。
林念生記得姑姑是個極愛漂亮的女子,故而一時無法將擔架上那個辨不出面目的女人和姑姑聯系在一起。
姑姑的後事是舅舅一手操辦的。洪姑姑無後,舅母讓莞兒妹妹披麻戴孝在靈前磕了頭。
從那以後,往日熱鬧的院子就慢慢靜了下來。
很快到了中秋節,闔家團圓的日子。因為洪姑姑的喪事,林家沒有大操大辦。只是所有人聚在大院裡吃飯。
飯桌上大家談論著一些他聽不懂的事,氣氛有些嚴肅。林念生逗弄著舅母懷裡胖嘟嘟的小妹妹,莞安被他逗的咯咯笑。給這頓晚飯增添了一些生氣。
母親不時舀一勺蒸蛋喂給他吃,並不參與飯桌上激烈的討論。
“我收到訊息,淞滬那邊情況危急。國軍已經折損了二十多萬精銳部隊。”聽到姥爺的話,母親拿著勺子的手一抖。林念生奇怪的看著她。“上海一旦失守,日軍將會長驅直入南京。現在整個南京城已經是個危城,人人自危,能走的都走了。我弄到了幾張飛法蘭西的機票。仲景,你帶媛媛還有妹妹和孩子們先過去。”
“那爹呢?”
“委員長沒有下令棄城,我怎麼能撤離?爹也這把年紀了。生死由命,你們不要太掛心。如果政府撤退,爹自然會來找你們。”
“我不走。”母親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我要在這裡等浮生回來。”
“若夢,你別任性。你不知道日軍手段有多殘忍,上海那邊已經是一片死城。他們已經殺紅了眼!”姥爺有些生氣。
“我走了,他回來就再也找不到家了。”林念生注意到母親雖然聲音裡帶著哭腔,背脊卻挺得更直,好像在和什麼做抵抗。他隱隱明白,不僅僅是和姥爺。
“十裡洋場一片平地,無險可守。猶如一座熔爐,以血肉之軀投入,頃刻便會熔化。浮生他有多久沒有訊息傳回來了?”舅舅問。
母親抿緊了嘴唇閉口不答他的問題,好像舅舅問了什麼很冒犯的問題。這頓飯最後不歡而散。
當晚,林念生半夜轉醒發現母親沒在身邊。他自己爬下塌,趿著鞋子跑出門找媽媽。他看見母親站在別院的門口好像在和什麼人說話,還擁抱了那一團黑影。
羅浮生的鬥篷上披著霜花,連夜趕來帶著一身清寒,怎麼捂都捂不熱。林若夢將頭埋在他胸膛裡,吸進鼻子裡的都是一身寒氣和淡淡的血腥味。“你怎麼回來了?仗打完了嗎?”
“今天是中秋節。我想你了。”羅浮生的嗓子很啞,像得了重感冒一樣。
“還要走嗎?”林若夢手箍的更緊了。
“馬上就走了。”羅浮生撩開她額前的碎發,親吻了她的額頭。“你乖。帶念生先去法蘭西。”
“我不!我要等你打勝仗回來一起去。”
“我答應你,我一定會來找你們。”羅浮生的下巴抵著她的頭頂,張開鬥篷將她整個人都擁進了懷裡。“我答應你,絕不食言……”
那團黑影消失許久後,母親仍然穿著單薄的單衣呆立在門口。
後來無論母親怎麼和姥爺舅舅說她那晚見到了父親,都沒人相信。只當她是思念成疾,發了癔症。前線戰事吃緊,他怎麼可能趕得回來。
母親到底是沒有聽姥爺的話,堅持留在南京等父親。舅舅一家走了,大宅子裡一下又少了許多人,寂靜的像口巨大的棺材,只能偶爾聽見姥爺的咳嗽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