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嶽才走,一個道人低頭掃地,一步步掃到淩沖身邊。淩沖看時,不是別人,正是師叔邱元靖。他急忙行禮,邱元靖抬起頭來,問道:“適才忘記問你名字了哩。你喚作甚麼?”
淩沖報上姓名,邱元靖笑道:“名沖,字退思,嗯,的是好名字。”淩沖道:“是家師為我取的。”邱元靖道:“他自己也未能沖而不盈,退而思過,倒為徒弟起得好名字。”
淩沖一直覺得這位師叔好生眼熟,想了一會,突然問道:“師叔幾時離開武當,到大都來的?”邱元靖道:“也有半年多了。”原來淩沖猛然想起來,去年在伽璘真豪傑大會上,有一個矮個子露了一招,救了個不自量力要取“大元巴圖魯”稱號的漢子,當時雖然隔得遠,看不清楚,但身形相貌,正好象是邱元靖。
於是向邱元靖問起,邱元靖笑著擺手:“不是我,不是我。”淩沖沉吟道:“那卻是旁的甚麼人?”邱元靖仍然擺手:“也不是旁的人。”淩沖不知道他打的甚麼啞謎,呆呆地望著他。
邱元靖“嘿嘿”笑道:“本與你無幹的情事,你管他是誰哩。便是我又如何?不是我又如何?世事紛繁,你都要分個明白麼?有無之間,本是一體。”淩沖突然想起史計都曾對自己說過的話來,於是複述說:“休執著於有,也休執著於無哩。”
“此語大誤,”邱元靖道,“有便是無,無便是有,無無何來的有,無有何來的無?執著有便是執著無,執著無便是執著有。豈有人單執著無而灑脫有,執著有而灑脫無者?”一番話象連珠箭一樣,聽得淩沖滿腦袋都是漿糊。
淩沖幹脆轉變話題,問道:“請教師叔。師叔適才對鐵冠真人雲:我這個內家,不同你那個內家。卻不知內家有多少支派?”“你師父未曾講與你聽麼?”邱元靖笑笑,“此等事,不知也好,知道也罷……”
他放下掃帚,扳起了手指:“內家四門,一始自梁時韓拱月,一始自唐時許宣平,一始自唐李道子,一始自唐胡境子……”淩沖問:“鐵冠真人是哪一派?”邱元靖答道:“他自稱是許宣平傳朱紫劍,再三十二傳到的他哩。”淩沖又問:“然則師祖三峰真人傳下的,是哪一派?”
邱元靖“哈哈”大笑,吊眉亂顫:“師父若聽得你喚他真人呵,定要開革你出門牆哩。咱們在四派之外,無源無承。”淩沖不解地望著他。邱元靖道:“千年以前,誰曉得他們練的甚麼功夫?韓拱月只會煉丹,懂甚麼喚作‘行氣’?煉氣始於唐朝,然誰能斷定,許宣平、李道子他們便會打拳?”
淩沖問道:“師叔是說,那都是後人附會的麼?”邱元靖道:“少林那些和尚,都說本領始自達摩老祖,然按籍查典,少林僧人會武,可信的始於隋末,曇宗等十三僧相助李世民,以敗王世充。便那時,亦不見‘少林派’三字,亂世裡強人多隱託寺院宮觀,誰曉得他們甚麼門派?我也曾潛入少林寺藏經樓,讀那《易筋經》,文辭鄙俗,直是宋以後語……”
淩沖突然想起來,問:“傳說靖康之難時,《易筋經》散落民間,為宋大將牛臯所得,可是真的麼?”邱元靖笑道:“你信他便有,不信時便是虛妄。便如內家,無外丹之煉,便無內丹之煉,無內丹之煉,便無內氣之行,無內氣之行,哪裡來的內家拳?所謂內家,以氣禦力,以靜制動,這般道理,你想得到,遮莫我想不到麼?怎說你的是內家,我的不是內家?怎說你的可上溯到梁時、唐時?我的便是野狐禪?”
聽了這番話,淩沖大為折服,歡喜贊嘆。邱元靖指指他的額頭,嘆口氣,道:“你這孩子倒也聰敏,聽了便懂,異日成就不可限量。只可惜印堂灰暗,恐怕壽命不永。可惜,可惜,可惜,可惜。”他連說了四個“可惜”,撿起掃帚,轉身就走。淩沖叫他,他卻充耳不聞。
這個時候,王宗嶽從茅廁裡走了出來,過來問淩沖:“你在與何人言語?”淩沖才一轉頭,早不見了邱元靖的蹤影,於是笑笑,隨口答道:“與個道人閑聊罷了。”
兩個人站在院子裡,口頭切磋武學知識,聊了一會兒,就看宮秉藩從精舍中走出來,對淩沖招招手。淩沖急忙走過去抱拳行禮。宮秉藩問他:“你於路上說,令尊也要前來大都,不知會在何處落腳?你幾時尋了他來。我與令尊數年未見,也頗想念得緊哩。”
淩沖臉上一紅,並不想告訴宮秉藩,陳杞人此來大都是為自己求親的事情,也不想透露清真居的所在。宮秉藩看他的表情,料有難言之隱,也不追問,只說:“今日晚了,你與我們在長chun宮裡安歇。明晨自去尋你義父。”淩沖急忙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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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nove.hun宮,往清真居來。雖然去年他在大都住了不到兩個月,但此時看都中風物,卻油然而生一種久別重逢的親切感。先延著皇城的南牆一直往東,過崇天門,渡通惠河,就來到了鳳池坊。
這一帶他極為熟悉,從這裡往北去便是樞密院,往東去是澄清坊,左李花園和福來金店就在澄清坊中。他故意走遠一點,來到福來金店的門口。只見這裡已經改了買賣,掛著招牌,上寫“馮家紙馬”四字,竟然改成了冥器鋪子。
淩沖搖頭嘆息,繼續向東走去,準備從前面往北拐,一路北上清真居。可是才出街口,忽然吆喝聲傳來,行人紛紛走避,十來個警巡簇擁著一匹高頭大馬走了過來。
淩沖避在路邊,看那騎在馬上的人,只見他不到三十歲年紀,黑麵方頤,穿圓領錦袍,戴描金瓦愣帽,蹬著鹿皮靴,原來正是總領大都九城十二門警巡事務的蒙古王子巴兒思。淩沖和巴兒思曾在福來金殿密室中照過面,當下急忙把頭一偏,想要拐回小巷中去。
他不躲還則罷了,這一躲卻引起了巴兒思的注意,眉頭一皺,招呼部下:“拿來審問!”幾名警巡各執兵刃,或者搖著鐵鏈子,就直向淩沖撲到。
淩沖一矮身,躲過幾條鐵鏈,隨即一個掃堂腿,三名警巡“阿也”一聲,倒在地上。他逼退敵人,轉身要跑,突然感覺背後勁風響起,一掌打到。
淩沖知道是巴兒思親自出了手,急忙轉身合掌相迎。只聽“呯”的一聲,自己一動不動,巴兒思倒“噔噔噔”連退了七八步,才拿樁站穩。他看清楚對面站的是淩沖,心中不由驚疑,自己本能和這小子打個平手,怎麼幾個月不見,他的功力精進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