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艾布等得不耐煩了,喊了一聲:“女兒,淩先生來望你了。”雪妮婭猛然一驚,這才轉過頭來,臉上憂喜參半,低聲說道:“多日不見,聽聞你病了一場?”
淩沖吸一口氣,說道:“王兄適才來,是向你辭行的麼?”雪妮婭回答:“正是哩,他不日便要隨軍南下……”淩沖打斷她的話:“我已知曉了……我、我這幾日也便要離開大都。”
雪妮婭卻似乎早就知道了,並不驚訝,只是囁嚅著:“你……你幾時可得歸來……”臉上紅暈泛起,再次低下頭去。
淩沖回答道:“或三、五個月,或三、五年,我也不知……”雪妮婭呼吸之聲漸促,突然從手腕上摘下一枚玉鐲來,遞給淩沖:“且留個念想者……那日多虧你……你與王先生救了我哩,我定不能忘記的。這是我母親臨終時留與我的,你、你……”
淩沖沒想到雪妮婭先贈他鐲子,急忙接過來,勇氣徒增,也從懷裡掏出昨天買的銀鐲遞過去:“我……我身邊卻無甚麼,這是昨日在珠子市上購得的,你也留了做個念想。”
雪妮婭接過銀鐲來,看一看,戴到自己手腕上。淩沖又長吸一口氣,說道:“這鐲子不值甚麼錢,你若願留啊,便即留下,若哪一日不願留啊,熔了他也罷。便年深日久,淩沖但教活在世上,定會歸來望你一遭。你好生保重者。”說完,把雪妮婭送的玉鐲小心揣入懷內,深深一揖,轉過身,不敢回頭看對方的反應,快步走出了裡屋。
才出屋門,就被艾布一把揪住。淩沖嚇了一大跳。艾布低聲說道:“且隨我來,我有話問你。”
兩人走出清真居,拐進一道幽靜的小巷。艾布停住腳步,盯著淩沖的眼睛,說道:“我也不兜圈子哩,你與那位王先生都歡喜我的女兒,那傻丫頭心中卻似只有你哩。你究竟做的甚麼營生,我今直截問你,你可能講與我知麼?”
淩沖愣了一下,臉漲得通紅,回答道:“既是老爹這般問時,我也不好瞞你。我是西吳王部下,來大都城中做細作,不日便要隨了中州軍南下。這一去呵,也不知是否有命歸來哩。”
艾布長嘆一聲:“真主保佑。我也料著三分了,真是孽障,無法可想。女兒今已長大,也有多家前來提親,我便等你兩年哩,過得兩年,無你的訊息,女兒便留不得了也,定要擇個好人家嫁了出去。”
淩沖急忙回答:“多謝老爹成全。若兩年後西吳王大軍北上,滅了韃子,我便……”突然想到對方乃是色目,不由張口結舌,再也說不下去了。艾布苦笑一聲:“你在大都城中這幾日,想也見著了:外鄉外路,便色目也都恨著蒙古,這天子腳下、繁華京都,卻無幾個記得你們所謂‘華夷之別’哩。你們打來殺去的,我卻不管,我也不理會兩年後誰人得著天下,我只與你兩年時光哩,你須牢牢記下了!”
淩沖深深一揖:“老爹放心,但教淩沖不死,定然歸來!”艾布繼續說道:“還有一事,你若想娶我女兒呵,須先得信奉真主,入我教門,你且仔細思量者。”說完,拍拍淩沖的肩膀,自己一個人回店去了。
淩沖站在當地,心中思緒萬千。伸手入懷,撫o著雪妮婭贈他的玉鐲,忽然覺得肩膀沉重,似乎有萬斤重擔壓下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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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淩沖天不亮就離開左李花園,一路來到南城軍營,吉總把領了他和部下見面,關照即刻開拔,往校場去。臨近校場,淩沖不由想起前幾日豪傑大會上,伽璘真喋血旗杆,彭素王震驚當場的一幕,不由心中感慨萬千。
四方部隊絡繹開到,放眼望去,旌幟蔽天,足有十多萬人馬。雖然旗幟各別,盔甲各異,但士兵們一個個都氣宇軒昂,刀槍擦得耀眼,佇列排得齊整。淩沖心中暗想:“好不嚇殺人也!便這樣軍馬,若驟然南下,未知大王能否抵擋得住?似此形狀,反元大業何日可成?!”
吉總把悄聲告訴他,他們駐紮在南城的部隊有三萬餘,城北居庸關附近還有六萬大軍,此外,大都附近順、通、龍慶、涿、檀諸州,散佈五萬駐軍,都將陸續開到——這也只是中州軍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他們被安排在校場南門外,校場內則排列了各萬戶最精銳的親軍五千人,等待接受出征前的檢閱。淩沖站在隊中,帶領著部下百餘名健卒,只感覺四肢僵硬,動也不敢動。忽然,身邊一名彈壓湊過頭來,輕聲問道:“兄弟,甚麼出身?”
淩沖急忙按照事先背熟的假履歷,回答道:“在下高祖從龍定基,曾授千戶銜,祖、父都在樞院中公幹,此番欲重振家聲,往戰場上搏個出身去也。”那名彈壓“唔”了一聲:“好根腳。”臉上卻分明有不屑之色。
吉總把一直關注著淩沖這邊,聽到他們談話,立刻走過來,叫著那彈壓的名字,說道:“齊著,這個宋國整家傳的好刀法,不是尋常京都紈絝子弟,你休小覷了。大夥同陣殺敵,你須多看顧者。”宋國整正是淩沖假告身上捏造的名字。
約摸巳時剛過,大軍俱都開到,校場內外,十餘萬人馬鴉雀無聲。淩沖正在心中贊嘆:“好整齊的軍勢,好嚴明的軍紀。”忽聽不遠處號角聲起,“嗚嗚”作響,與之相應,校場內鼓打一通,“隆隆”不絕。
淩沖偶爾斜眼,正好看到那位名叫齊著的彈壓在對他使眼色,要他向南方觀瞧,那正是號角響起的方向。淩沖急忙望去,只見一隊繡甲怯薛,高張九犛大纛,簇擁著一個金燦燦的人,馳馬往校場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