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保愕然:“淩兄自哪裡看某是財主?”淩沖笑道:“若非財主,如何能金屋藏嬌?”王保保更加奇怪:“此話從何講起?”淩沖越笑越是詭異:“王兄須不記得驅口市上贈釵的女子?”王保保一拍額頭:“是她!不是淩兄提起,我幾乎忘卻了。”
“王兄,這便是你的不是了,”淩沖收斂笑容,裝得一本正經,“且不論贈釵之義,那女子慧眼識英雄,跟定了你,你卻買了來便藏入金屋,讓她一個獨守空閨,好不寂寞——若非我偶然遇見,今與你提個醒,竟然渾說忘記了!”
“甚麼金屋,借朋友的一間空閣子罷了,”王保保笑道,“我也是感她贈釵之意,才買將下來,要還她自由哩,難不成真有甚麼非份之想?”“此言差矣,甚麼叫非份之想?”淩沖道,“那女子要的是你這個大英雄,須不是自由之身——況王兄鰥居多年,也該續弦了罷,休教令內弟‘皇帝不急宦官急’哩。”
王保保心道:“我對雪妮婭的心意,遮莫你看不出來?雪妮婭對你的心意,我也曉得了,只不知你自己如何想法。今日提我續弦的話頭,你是真的懵懂哇,還是別有用心?”當下只笑笑,不去回答。
淩沖在這件事上,倒是真的懵懂。他輕叩碗邊:“點心須吃得盡夠了也——來來,以湯代酒,先罰三大口者,罰你慢待此等痴情女子。咱們且一起去尋她,路途也不甚遠。”
王保保倒是真的一刻鐘熱度,便把那女子忘到腦後了,此時聽淩沖說起,倒也想再見見她,問她為甚麼認定自己是“英雄”。於是認罰喝了三大口湯,兩人結了帳,就往“藏嬌”的閣子而來。
那閣子就在昭回坊北,距離清真居不過半刻鐘路程,兩人眨眼就到,敲過門,一位老人迎了出來:“相公終於來了。”王保保問:“怎的,那女子與你添麻煩麼?”“相公講哪裡話來,”老人忙道,“這女子自認了老奴做幹爹,孝順得了不得,老奴一輩子未曾享過這般清福。只是相公不來相見,她鎮日裡愁眉不展,老奴看了也自覺心傷哩。”
淩沖笑著叫道:“商姑娘,我將你日思夜想的人扯來了也。”王保保假意皺眉:“我道淩兄是老實人哩,如何講話這般使人難堪。”淩沖笑道:“我說的須都是實情,她自然不會難堪——你呢,你卻為甚麼難堪?”
兩人說笑著走進閣子,那女子果然下樓來跪拜:“拜見主人。多謝淩先生。”王保保攙她起來:“未曾問起,你叫做甚麼名字?”那女子垂著頭回答:“奴姓商,名叫心碧。”
“商心碧,”淩沖吟道,“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李太白的《菩薩蠻》?”王保保問,“心碧這個名字不錯也,可為何偏配了商姓……可有甚麼事傷心?”
商心碧答道:“先父一生盼個兒子,奴前面六個都是姊姊,到了奴又是女兒身,先父實實的傷心,因此上取下這樣一個名字。”
王保保和淩沖一起大笑。笑過了,王保保問:“然令尊終於得了子嗣否?”商心碧苦笑搖頭:“奴是么女。”王保保笑道:“然則令尊果然傷心得緊。”淩沖忙問:“你倒講講看,為甚麼看王兄是大英雄?”“是啊,”王保保也問,“莫非你會風鑒之術?”
“子不語怪力亂神,那般閑書,先父從不讓我姊妹們看,又如何懂得?”商心碧回答道,“先父自小便督我姊妹們熟讀《烈女傳》,與唐長孫皇後的《女則》,其他諸般,只有聖人之書及史傳不禁。姊妹中奴最好讀史,覺英雄氣概,先成之於內,而必形之於外者……”
王保保和淩沖聽她說得有理,不住點頭。商心碧又道:“漢末曹操見匈奴使臣,慮威儀不足以服遠,故教崔琰為代,自身執刀立於其側。卻不料會見已畢,匈奴使臣對他人言道:‘曹操不過如此,但觀其旁執刀立者,卻是英雄哩。’”
淩沖笑著向王保保道:“這是將你比作曹。”王保保也笑:“曹操麼,據說他黑臉膛、矮身量,大略我只有相貌敢與之相比。”商心碧道:“奴看主人是英雄氣概,方今亂世,正好成就事業,他日未必便比不上漢丞相曹操。”
王保保聽了一愣,收斂笑容,說道:“休再口稱甚麼‘主人’,我買將你來,是憐你……有些可憐。契約我已教張伯燒了,你現今是個自由人也。”商心碧慌了:“奴家滅門不幸,已然無處可去,只求跟隨主人,為奴為婢,都是甘心情願的。”淩沖在一旁幫腔:“王兄何必拒人於千裡之外?英雄美女,正是良配。”
這句話王保保可不愛聽,當下答道:“這樣罷,張伯,你收拾收拾,先送她去服侍小姐。”一直在旁邊侍立的老人鞠躬答應。王保保轉向商心碧:“我有一個妹子,你暫且去服侍她,日後……日後且再說罷。”站起身來,免得淩沖再胡說八道,急忙堵住他的話頭:“吃湯總不如吃酒。來來,淩兄,咱們且尋個酒樓,再對飲三百杯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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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保保酒量本來一般,別說三百杯,只喝了十來杯就有七分醉了。淩沖本想趁他酒醉時再刨些根底出來,但王保保口風甚緊,滴水不漏,又喝個三兩杯就告辭離去。淩沖也只好結了賬,自回左李花園來。
他關上門,寫了一封密信,按胡先生留下的地址,找到接頭人,要他速速送往應天府去,呈送給西吳王朱元璋。對方滿口答應,臨了還道:“北軍似乎有些動靜哩,胡先生關照教閣下混入軍中的,切莫忘記了。”
淩沖又在大都城裡轉悠了小半天,直到鼓打初更。果然隱約聽到一些傳言,皇帝詔太子為天下兵馬大元帥,以擴廓帖木兒為副元帥,剋日起兵,要南征朱元璋、張士誠和明玉珍等。他安睡一宿,第二天就拿著胡先生留下的一紙告身,直往樞密院來。
接待他的典簿也是朱元璋安插的細作,當下備妥了一切手續,還悄聲對他說:“擴廓帖木兒軍自成體系,留與朝廷可安插的空額本少,你若晚來一天呵,便無有機會了也。也不知胡軍師自哪裡弄來的這紙告身,真好大本事哩!”
淩沖被編在晉寧路總管第十二總把麾下當彈壓。第三日前去城外報到,那位頂頭上司總把姓吉,卻也是經常和南軍暗通訊息的,把他拉到隱密處,仔細吩咐:“彈壓便是百戶哩,你手下須不止一百餘兵卒,還泰半是多年跟隨總管範國瑛的老兵,萬事須多加小心。”
淩沖不住點頭。吉總把又道:“你只在軍中打探訊息,千萬休惹出甚麼禍事來,連累到我。範總管執軍甚嚴,到那時辰我首級不保,須不能再為西吳王辦差了也。”淩沖急忙安慰他,說自己斷然不會胡來,請他放心。二人又把有關軍中各項規矩和淩沖偽造的姓名、身份仔細核對、演練了一番,以防有人查問。
末了,吉總把道:“大軍還有數日才得開拔,你先歸去收拾整理一番。後日辰時,定要準時過來應卯,切莫忘記了。”淩沖連連答應,告別吉總把,就又回進大都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