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妮婭順手關上了屋門,跟隨吉巴兒來到店堂裡,只見門面已經上了板,只留著一條小縫。店中空蕩蕩的,只有一位客人還沒有走,俯伏在桌上,面前一碗酸湯,似乎還沒有動過。
“他怎的了?”雪妮婭問吉巴兒。吉巴兒囁嚅著:“似是噇飽了酒哩……”雪妮婭嚇了一大跳:“咱們這裡哪有酒與他吃?!”吉巴兒皺著眉頭,結結巴巴地回答道:“想是在他處噇飽了,才、才到咱們店裡來的……”雪妮婭差點一腳踢過去:“你怎生放他進來的?!爹不在店裡,你便只貪著玩耍,連個醉漢也敢放進來!”
吉巴兒嚇得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小姐,求求你,莫告訴東家知曉,他定要趕我走哩。我家中爺娘俱都過世了,東家不收留我,我便要餓死哩!”
雪妮婭瞪了他一眼,想一想:“可曾有他人知曉麼?”吉巴兒回答:“這人戌末來的,初時也甚清醒,我也未曾聞得酒氣,只要了一碗酸湯,吃不久,餘的客人都走了,師傅們便回去了也。我來上板打烊,催他走路,才……才……料無旁人知曉的。求小姐千萬幫小人遮掩則個!”
雪妮婭舒了口氣,搖搖頭:“你好不曉事,若被外人知曉,咱們這店開還是不開?哪還有族人敢上門來?幸得無人知曉。現下怎麼處?”
吉巴兒抹抹眼睛:“小人知錯了,再不敢放醉漢進來也。那人體重,小人一人抬他不動,求小姐幫我將他搭出去,扔到街上便罷了……”
“休胡說!”雪妮婭又瞪了他一眼,“禁街鑼敲過了,搭他去街上,被警巡拿了去,卻不是罪過?我歸來時,聽得有刺客要刺殺丞相,正滿城裡拿人哩。若此人說不清白,被冤曲了頂槓,豈不是咱們坑陷他的?”
吉巴兒忙問:“依小姐則怎麼處?”雪妮婭皺皺眉頭,猶豫著說道:“先搭到柴房裡去罷……”吉巴兒道:“何時趕他出去?明晨東家回來可怎麼好?”雪妮婭想一想,拿定了主意:“明晨我早些起,天才亮便喚醒他,趁開門前趕他去罷。”吉巴兒還在猶豫,雪妮婭瞪了他一眼,他只好點頭同意了。
兩人上前抬那客人,看他科頭藍衫,一副窮酸樣。平常到店裡來的太學生,都是五品以上官員子弟,個個穿著光鮮,這樣的客人倒也少見。那客人被他們扶起來,突然間似乎清醒了些,搖搖頭,微睜開眼睛說道:“且……且再打兩角酒來。”
雪妮婭嚇得趕緊去捂他的嘴。吉巴兒憤憤地說道:“打甚麼打?禁街鑼都打兩遍啦!”那客人道:“打便打……我還怕他們不成!”雪妮婭趕緊使個眼色,叫吉巴兒去關好店門。她將那客人的胳臂架在肩上,感覺也不算很重,口中勸道:“咱們扶您後邊歇息去來,休再多講話了也。”
那客人“哼”了一聲:“怕我講話麼?我既到、到得大都,便該講話……你們都小覷我,呼我非根腳官人……哼,甚麼根腳官人,屁!你們都好根腳官人,可能奈何得了我麼?!”
吉巴兒上好門板,鎖好了店門,趕緊過來幫忙:“真主保佑,這般醉漢,怎麼今日偏我撞上……”雪妮婭撇撇嘴:“誰教你放他進來者?”兩人連扶帶拖,終於把那客人搭進了柴房,讓他在一堆柴草上躺下來。
那客人嘀咕了幾句,又再沉沉睡去。雪妮婭叫吉巴兒抱張毯子來給他蓋了,又吩咐道:“我聽聞酒吃多了,口便渴哩。你去端碗茶來他吃。”吉巴兒嘟噥著:“你倒曉得甚多……”不情不願地往廚房裡去了。
雪妮婭這才看那客人,不過三十多歲年紀,面色憔悴,雙頰微陷,唇上略有短髭,象是個漢人。吉巴兒端了茶來,雪妮婭放在客人身邊,又在高處懸了一盞昏黃的油燈,這才拉上門,回自己房間去睡了。
※※※
雪妮婭心中有事,這一晚輾轉反側,卻哪裡睡得著?直到第二天醜時,才朦朧閤眼,做了一個怕人的噩夢。夢中白天遇見的那個漢人滿身是血,緊緊抓著她的手,對他大聲叫嚷,她掙紮著想要逃走,突然那個喝醉酒的客人又湊了上來,滿嘴的酒氣,口中反複說道:“你們都好根腳官人,可能奈何得了我麼?”
雞叫頭遍,她就驚醒了。急忙穿好衣服,跳下床來,跑到柴房去。才拉開門,那客人就醒了,睜開惺忪睡眼,四下望望,一臉的茫然,口喚:“世傑,我這是宿在何處哩?”雪妮婭趕緊走過去解釋:“這是清真居後面的柴房,昨夜你吃醉了酒,咱們只得搭你到這裡來歇……”
“清真居?”那客人悚然一驚,看看雪妮婭,象是一下子明白了:“該死,該死!罪過,罪過!昨晚一個人吃酒,只記得這裡酸湯好,想來要一碗醒酒的,卻怎麼……”雪妮婭看他旁邊的那碗茶還沒動過,就端起來,遞到那客人嘴邊:“吃口茶,這便趕緊去罷。休向人提起昨晚之事。”
那客人接過茶來,感激地點點頭,一飲而盡,回答道:“小姐放心則個,我定不亂講話的。”雪妮婭領他來到後門邊,先開啟門左右看看,見街上並無行人,才急忙把他推出門去。那客人深深一揖:“小姐的恩德,我來日必要報答。”然後大步向西方去了。
雪妮婭拴好後門,走進店裡來。吉巴兒從來就在店堂裡搭個鋪睡覺的,看他閉著眼睛,嘴裡哼哼唧唧地說著夢話,還沒有醒呢。雪妮婭笑罵一聲,瞥瞥窗外天色,晨光熹微,寅時還沒盡呢,當下打個哈欠,覺得心情放輕鬆了許多,於是回去自己的屋裡,斜在床上再打一個盹兒。
這回籠覺睡得最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被敲門聲吵醒。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揉揉眼睛,問道:“哪個?”“懶丫頭,”門外傳來父親艾布的聲音,“都甚麼時辰啦,還不起床?”
雪妮婭“呦”的一聲,急急忙忙跳下床來:“爹,您回來啦——甚麼時辰了?”艾布回答道:“已卯時三刻啦,恁般懶惰,也不起來吃飯麼?”
雪妮婭想起昨天遇見的那人囑咐過,必須每日辰、巳兩時去等人。她小心翼翼地從枕頭下面掏出那尊小小的佛像來,揣在荷包裡,下了閂開開門,就一陣風似的跑出來,倒把艾布嚇了一跳:“咦,今日醒得遲,起得倒快哩。”
“爹,早飯我不吃了也。”雪妮婭一邊說著,一邊就往店外跑,卻被艾布一把拉住:“慌慌張張的,甚麼事這般著急?直恁瘋丫頭一個!”雪妮婭知道不大致交待一下是出不了門的,於是只得簡略地把昨天的事情講了一遍,只是隱去了那漢人背後中箭,以及交付佛像一節。艾布越聽越是心驚:“你望親戚歸來,也不用走那裡啊。只為了抄近路,繞去那麼荒僻的所在,出了事怎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