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罕帖木兒站起身來,垂頭踱步道:“天理?哼,是好是惡,天便是天,此外哪有甚麼天理?!陳師傅確是聰明人,我到羅山來,要做些甚麼,想必你早已心知肚明。我不願多說,壞了咱們君子之交。你也不必相勸,我面前只此一條道路,主意已定,成敗利鈍,倒也並不大放在心上。”
杞人也站起身來,搖頭嘆道:“你又何苦為蒙古人賣命?”察罕帖木兒徒然停步,轉過頭來緊盯著杞人,冷冷地反問道:“那你又何苦要為漢人操心?!”
杞人倒退一步,囁嚅著分辯道:“我、我本來便是漢人……”察罕帖木兒冷笑道:“你只道女真、契丹都是漢人,卻不曉得蒙古、色目也早做了一家!”他頓一頓,滿臉激憤之色:“自世祖皇帝分天下人為四等後,蒙古、色目便渾然一體,牢不可分了。去年我往潁、蘄、徐、鄧各地走了一遭,見凡菜人到處,蒙古、色目一概誅殺——豈是我特要為蒙古人賣命,這都是那些漢人迫的!”
杞人垂頭不語,少頃,才輕輕地說道:“你們盡可回塞外、漠北去,又何苦……”察罕帖木兒一揚眉毛,頰上三莖長毛亂顫,厲聲道:“好,好,你們在這裡住了十世、廿世便算中原人,我們只住了三世便算不得,必要被你們趕將出去,是也不是?!”
他頓一頓,聲音逐漸和緩了下來:“你是曉得我的,我察罕帖木兒在沈丘恁多年,幾時欺壓過良善,幾時不把漢人當兄弟看來?然而菜人到時,第一個要殺的便是我,那漢人縣令貪贓枉法,搶男霸女,卻只一頓板子趕走了事。這又是為的甚麼?!”
杞人囁嚅道:“當初蒙古人南下,卻也不是無論善惡貴賤,凡漢人、南人一律斬殺……”“一律斬殺?那你又哪裡來的?”察罕帖木兒冷笑道,“似你這般姓完顏的都能逃得活命,便有殺戮,也不到根絕地步!你待思量,史天澤呢?趙璧呢?張易呢?他們不是漢人?他們沒在朝廷裡班列二品大僚?你倒試在菜人裡尋出一個蒙古來,尋出一個色目來!蒙古殺漢人,漢人便反得,漢人殺色目,我色目便反不得?這又是甚麼天理!”
杞人長嘆一聲,頹然坐倒,再也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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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氣氛變得異常沉悶,突然間,只聽王保保的聲音大叫:“爹爹救我!”隨即他一個跟鬥從門外直翻進來,踉蹌地躲到察罕帖木兒背後。察罕帖木兒吃了一驚,急忙伸手去拔腰下懸掛的長刀,刀未出鞘,早見唆督挺著鋼錐,疾風一樣直沖進來,一邊大叫:“小畜生,膽敢暗算你佛爺!”
“大師且慢!”察罕帖木兒長刀擎出,正要隔在王保保與唆督中間,探問個究竟,突然一道刀光從斜刺裡直穿進來,猛向鋼錐切下。
唆督一個錯步,本擬讓開來刀,但那刀光的是迅疾無倫,彷佛閃電一樣跟蹤追至。唆督被迫舉錐格擋,只聽“當”的一聲,他接連退了三步,不由倒吸一口冷氣。本以為出手的一定是陳杞人,卻不料定睛看去——“原來是你!”
刀光綿密如絲,毫無止歇,唆督連避兩招,終於還是被迫橫錐再擋。忽聽一聲慘叫,察罕帖木兒和杞人都定睛望去,只見唆督直縱出去一丈開外,背倚牆壁,右手的鋼錐已失,卻有大股鮮血正從他手腕上噴湧出來。
兩人方自暗驚,那刀光又起,如彩霞般一個盤旋,就見唆督鬥大的禿顱斜飛出去,血沫狂濺,塗得半面牆上都彷彿硃砂漆過一般!
王保保從察罕帖木兒身後閃出來,空心翻個跟鬥,一招“仙猿摘果”,早把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接在手裡,大笑道:“果然好個‘閃電刀’,名不虛傳!”只見一條灰衣大漢倒提著血淋淋的長刀,在唆督倚牆不倒的屍身旁穩穩站定,冷笑道:“哼,‘西北第一高手’,吹得好大氣!不做了他,他也不曉得我李思齊的手段!”
“咦,”杞人大奇,“你、你不是……”王保保笑道:“陳叔叔,適才我不是請您猜看這是誰家的莊院麼?”他指指李思齊:“正是我這位李叔父的産業。”
杞人還沒明白過味來,察罕帖木兒一邊收刀入鞘,一邊皺著眉問道:“究是怎的回事?”李思齊一腳踢翻唆督的屍體,扯起他的僧袍來擦拭長刀,一面傲然回答:“大哥,這騷禿兇狂得緊,視你我如同草芥。你倒忍得下這口鳥氣?”
“他,”察罕帖木兒瞪了一眼王保保,“他是理藩院第二簽院,不把咱們白身放在眼裡,也在情理之中。你好生的魯莽,也不仔細思量,咱們與朝廷聯絡,全需仰仗他麼?”
“大哥忒也小家子氣,兵馬拉將起來,地盤拿將下來,朝廷自會頒詔下顧,哪裡用得著他?況留下這騷禿,定會敗你我的大事,今日若不是這位陳師傅……”李思齊望向杞人,還刀入鞘,微笑拱手。
“這便是我常時與你提起的,沈丘陳杞人陳師傅,”察罕帖木兒連忙給二人引見了,然後追問道,“我還未及問起今晨之事,若不是陳師傅又待如何?”
“若不是陳師傅,則大事壞矣,”李思齊向著唆督的屍體啐了一口唾沫,恨恨罵道,“孃的,早是不該將孫朝宗要來羅山的訊息洩露與這騷禿曉得,這廝偏要設了圈套去拿他——此間是菜人地面,孫朝宗陷在這裡,萬一訊息走漏,沒等咱們動手,便劉福通不驅大兵來戰,莊允也須放咱們不過!”
王保保笑道:“更不料半中間殺出個彭和尚來,若不是陳叔叔相助,孩兒這條小命也難保哩。”察罕帖木兒面色青冷,問道:“因此上你便起意殺了唆督?”王保保急忙解釋:“義父,這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唆督不死,咱們遲早要毀到他手上。”
“保保說得是,”李思齊微笑著向他點點頭,“只是你這孩子,自小主意便大,這般大事,總須先與你義父或是我商議商議。若非我及時趕到,你倒不怕打虎不成,反為虎傷?”王保保縮一下脖子,吐吐舌頭:“誰料到這廝如此驃悍,二錢砒霜也藥他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