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肉沒甚味道,”杞人忽然想起自己買的豬肉來,滿屋子尋找,卻天曉得忙亂中丟到哪裡去了。宮秉藩笑道:“馬肉亦可。聽聞陳兄在沈丘大名鼎鼎的好手藝,做出馬肉來料必別有風味。”
綠萼捧上半壇自釀的村醪,給二人斟滿,老主人又端來一盤臘肉,笑道:“窮人家沒甚麼好招待,宮大俠將就用些罷。”宮秉藩道:“很好很好,老人家不必忙了,也坐下來吃一杯如何?”
老主人受寵若驚,連聲答道:“不敢,不敢。”正在謙讓,小虎捧著一大塊馬肉走了進來:“陳叔叔,這些夠用了麼?”杞人笑道:“盡夠了,三兩頓都足吃了。”就要找圍裙去下廚。
綠萼伸手接過肉來,向杞人道:“師叔,您陪宮大俠吃酒罷,我來烹肉。”“這,你的身體……”杞人有些不大放心。綠萼嫣然笑道:“不礙的,我好了八九成了——小虎,幫姊姊做飯去。”
老主人也笑道:“二位且吃著,我也去幫些忙。”跟著綠萼和小虎到灶下去了。“這位夫人,”宮秉藩問道:“是令師侄?”
“不,是我師侄媳婦,”杞人一邊勸酒,一邊道,“其實他爹也好大名頭,濠州‘鐵劍先生’,宮大俠可見過麼?”
“‘鐵劍先生’?韓邦道罷,”宮秉藩道,“聽是聽聞過,惜哉無緣謀面。他的劍法十餘年前號稱淮東一絕,不過歸隱多年,真實功夫不知究竟如何?”
杞人道:“比起宮大俠略有不如,不過也很了不起啦。劍我是不大懂的,宮大俠人稱‘劍神’,想必劍術高絕,天下無對了罷。”
宮秉藩笑道:“那是江湖上朋友給區區臉上貼金,其實若論劍術高低,當是朝元觀鐵冠真人為今世第一……”杞人介面道:“那是當然。”“他人麼,川中程肅亭,漢北婁鷹,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宮秉藩繼續說道,“犬子夢弼這兩年也愈發長進啦,再過個四五載,‘劍神’的名號想來要傳與他了。”
杞人笑道:“子繼父業,青出於藍,可喜可賀。”宮秉藩搖手笑道:“自贊自誇,倒叫陳兄見笑了——有個名喚‘劍聖’盧揚的,陳兄可曉得麼?”
“盧揚?”杞人奇道,“那是誰人?有了宮大俠這個‘劍神’,誰還敢稱作‘劍聖’?”宮秉藩道:“區區也是聽聞有這般一人,近年在山西的名頭甚是響亮——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他既敢自號‘劍聖’,想必確有過人之處。陳兄……”
杞人笑著打斷他的話:“宮大俠忒謙了,甚麼陳兄不陳兄的,你年紀長於我,便叫我杞人罷了。”宮秉藩也笑道:”你一口一個宮大俠,難道不謙麼?難得投緣,不如咱們都各呼名字罷。”
杞人點頭,問宮秉藩道:“你方才說見過冷謙,他現下可好麼?”宮秉藩聽他不再稱呼“宮大俠”,也就不自謙為“區區”,笑道:“他當初為朋友急難,入內庫盜金的事情,你聽聞過罷。恰巧那位朋友也是我的至交。冷謙為此事丟了官,大都呆不得了,南下游歷,曾在舍下小住過幾日。”
杞人問道:“那是前年年末的事麼?”“正是,”宮秉藩道,“他是前年臘月裡到舍下來的,住了半月有餘,一起切磋武藝,幾乎無日不談說到你。此後便即南下,說去江南遊玩。去年八月裡,我在魯南也遇過他一次,他似又要去山西訪友。‘劍聖’之事,便是那日聽他講起的。”
正在談話間,小虎託上一盤青菜炒馬肉來:“姊姊說還有紅燒肉呢,要多燉些時辰,你們先吃這個罷。”“小虎好乖,”杞人笑著夾了塊肉給他,“來,吃一塊——叫你爺爺也來坐了吃酒罷。”
小虎一邊“吧唧吧唧”地大嚼,一邊含含糊糊地道:“爺爺往南邊劉麻子處賒酒去了……”“賒酒?為甚麼?”杞人奇道。小虎抹一下嘴巴:“他說這家釀的村酒招待不得客人。”說著,一蹦一跳地又進廚房裡去了。
“這位老人家真是好客,他是……”宮秉藩問道。杞人一邊給他夾菜,一邊回答:“我和師侄媳婦只是寄住。這位老人家心腸極好,可惜命忒苦煞,中年喪妻,老來喪子……”把老人的遭際略微說了一遍。
“唉,奸臣當道,民不聊生啊,”宮秉藩長嘆一聲,咂了口酒,“脫脫這個奸賊,恨我未能親手宰了他!”“脫脫,”杞人問道,“他不是曾有‘賢相’之稱麼?”“‘賢相’?”宮秉藩冷笑道,“‘王莽禮賢下士時’!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啦,這十五年,哈——”
他咂一口酒,兩指拈起一支竹筷,擊碟歌道:“堂堂大元,奸佞專權,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官泛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愚賢。哀哉可憐!”這是當時傳遍大江南北的《醉太平》小令,杞人自也耳熟,當下和著他蒼鬱悲涼的歌聲,擊節輕嘆。
“這個‘奸佞專權’,便是指的脫脫與他叔父伯顏,”宮秉藩歌罷解釋道,“當初伯顏下令盡殺張王劉李趙五姓漢人、南人,脫脫執政後將這惡令廢啦,可是他加印交鈔,物價暴漲,‘鬥米鬥珠’,這害死的人,哪裡比乃叔少了?”
他說得激動,忽然一把拉開衣領,露出脖子左側一尺多長的一條刀疤來,“至元四年,我也不過二十四五歲,年輕氣盛,痛恨伯顏專權無道,曾經潛入大都,欲待刺殺他。這一刀,卻是脫脫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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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是仲夏的某個夜晚,”宮秉藩仰首向天,沉入了冥想中,緩緩說道,“我著一身夜行衣,背負寶劍,潛入伯顏的右丞相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