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甚重。蘭霆鎮對盧奕確有知遇之恩,兩人俱是軍中青年能者,也曾相知甚深,情義深厚。然而蘭氏因自家角度所謂公義與祖輩私仇,欲傭兵謀反。盧奕被蘭霆鎮倚重,較早知情,也曾數度阻止勸諫,然蘭霆鎮激進固執,一心為其祖父複仇,謀反之志甚至強於其父蘭儲。盧奕幾番掙紮權衡後,終於決定反蘭氏,此雖是無奈大義之舉,然終覺有負於蘭氏。所以聽蘭霆鎮責罵,只忍辱負重,沉默對之。
蘭霆鎮環視眾人道:“不但是你,還有你,李聿澤。嶺南人在蕭氏治下永遠別想做人,要麼做鬼,要麼做犬。嶺南英傑,盧興安也好,我祖父也好,楊瞟也好,就是把心掏出來給臺城老皇帝,他也會當作糞土。就是為蕭梁江山流盡血汗,最後也還是個隨殺隨剮的邊疆鷹犬。我蘭霆鎮不服!不服!不服!我就是在九淵之下也要看著蕭氏的下場!”盧奕眼中已有淚水盤旋,但身形仍挺拔站立。
堂外階下,又有數名甲士擁簇幾人走來。片刻後,有三人入廳堂。其中輕甲者正是徐子瞻,徐子瞻旁有一位身著白甲的青年與一位身著青漆甲的將領。那白甲青年身無血跡,面如白玉,眉清目秀,神態平和,竟不似剛剛走過刀山箭雨的將領。
他向蕭黯行禮道:“交州府錄事參軍陳昌拜見晉南王。”聲音亦如其人,很是清朗。
蕭黯命其免禮,問道:“汝父分兵援救廣州,交州可有事?”
陳昌答道:“父親請晉南王放心,交州軍事無輿。”
蕭黯便道:“陳少將軍,多虧你率兵相助,勞苦功高。”
陳昌道:“郡王嘉許,愧不敢受。陳昌不過因父蔭覥居將職。真正指揮籌謀者是徐州相與周參將。”
陳昌身旁的輕甲將領,此時也向蕭黯行君臣禮,然後竟又向盧奕行了一個下官禮。此人名叫周育明,乃當日盧氏兄弟部曲舊將,盧氏兄弟謀反圍攻廣州之時被時任廣州參將的陳昌之父陳霸先俘虜。盧氏兄弟被誅後,周育明便降了陳氏。但故主之恩並未忘,故此時向盧奕行一禮。
陳昌與周育明二人率領一萬交州援兵,早晉南王船駕五日出發。在盧奕策應下,先頭兵士百人先後以農人商人形象,混入高要郡城埋伏。後續主力與三千廣州番禺首郡兵士彙於雙獅嶺與高要之間的蘆葦洲,周育明帶五千兵眾埋伏於蘆葦洲隘口,防備雙獅嶺援軍高要。陳文鸞與徐子瞻率則率交廣主力軍攻打高要郡城。
高要郡城堅固,守城且為精銳,本難攻克。然而,此時高要城內已有一百餘兵士僑做農商。待聽到攻城號角時,交州潛伏兵士便擇最薄弱的西門點燃烽火,示意外軍,隨後於內攻殺守城者。此後不久,西門被攻陷。然而,蘭霆鎮所部中軍也實是強悍,在西門被攻破後,竟與交廣軍在城內拉鋸廝殺。交廣軍對高要街巷不甚熟悉,折損頗重。將到黃昏之時,佔領州府的盧奕所部被外圍中軍圍攻,勉力支撐。外圍的交廣軍在街巷間被死死拖住,損失巨大。眼見天色將暗,於交廣更加不利,此時勝敗確實未知。恰此時,參將周育明竟領兵殺進城來。
原來,周育明伏於蘆葦州隘口後,故意放行高要求援令官往雙獅嶺。隨後,雙獅嶺駐軍派一萬兵士乘船西進支援高要。周育明所部五千人埋伏在蘆葦洲險要淺灘隘口,以長索攔河,恰阻住雙獅嶺先頭戰船,隨後以火器猛攻。蘭氏西江駐軍未想遭遇強悍伏兵,迅速大敗,船毀兵亡,僅剩千人全部投降。周育明又命將所有船隻鑿沉堆積於蘆葦洲,使西江船道堵塞。周育明料定雙獅嶺駐軍聽此出師大敗,必不敢貿然傾營發兵。便是發兵,河道沉船仍可阻止,今夜應來不及清理完畢。於是,周育明近留千人看守俘虜守衛隘口,自己盤點剩餘兩千餘精兵於南岸陸路馳援高要。周育明此人是悍將,又有謀略,所部均是與李賁叛軍數次大戰的老兵。周育明所部於蘭霆鎮所部與陳徐所部均力將竭之時殺入高要,所向披靡,活擒了蘭霆鎮,定下最終勝局。
高要軍府反叛終於落幕,此時夜幕已降臨,只見天空一輪明月清澈懸掛,照見高要郡城內外四門與街巷間累累屍首。不幸中有一幸,那就是這些屍首大多數穿著戎裝。他們是世代相傳的兵戶,不管跟隨哪位主帥將軍,戰死都是自出生起便已知的歸宿。杜氏與蘭氏當堂被拘,不知看到滿地的部曲屍首,以及將淪為階下囚、刀下鬼的親族,可有悔意。敗寇蘭杜是否悔恨不知,勝利者廣州刺史晉南王蕭黯卻沒有找到絲毫勝利者的姿態,他只覺悲從中來,甚至無所適從,不知該怎樣面對明天將到來的審判與殺戮。
三日後,晉南王蕭黯穩定西江、東江、北江各都護府局勢後,終在重兵護衛下,返回番禺。王駕船隊載著蘭氏、杜氏眾要犯經過,西江兩岸有百姓夾道圍觀。有受過蘭杜庇護地方百姓,有感嘆英雄末路,甚有咬指落淚者。然而待至東江,沿途百姓多指杜氏霸道,也有今日,有痛罵者,有拍手稱快者。民心向背,雖有利益,亦有是非,得之則安,失之則危。大到國,小至縣鄉,莫能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