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仰頭看著這個皇帝的代言人,問道:“朱先生,為什麼皇上下旨讓我離婚?”厭的表情讓朱異身後的紫陽宮老內官露出不忍之色,而朱異卻無動於衷,只隨口道:“因為晉南王命貴,皇上才會親自關心您的婚事。”
厭行一大禮,對朱異道:“朱先生,我的命我知道,求您坦誠相告。”
朱異瞪眼看厭,他不是第一次領教這位皇孫的執拗,便微不耐煩道:“既然是聖旨悔婚,便對兩家名譽不會太損,何必追根究底?我豈是記這些雜事的內官?”說完便拂袖而去。
厭見落後幾步的紫陽宮內官欲言又止,如遇救命稻草般上前拉住老內官衣袖,口中道:“阿公,你知道嗎?求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那老內官也算是看著厭長大的知情人,便趕走身旁內侍告訴他說:“夏侯府起先奉上的貴主生辰並非是出生生辰,而是領養生辰。”
厭又疑又急的問:“這是什麼意思?”
老內官便道:“夏侯氏的真正生辰和皇孫生辰惡沖。雖說螟蛉養子也有認領養生辰為八字的,可郡王夫婦的生辰運數會影響國運,聖上不能不慎重。如今,聖上不說穿這事原委,不追究夏侯府疏忽之罪,又親下旨命兩家離婚,就是為了保全您與夏侯氏的名譽,您該感念皇恩啊。”
厭聽不到老內官後來的話了,他臉色已經慘白的像具屍體,眼睛因為驚懼瞪得老大。他不再求問,青紫的嘴唇似喃喃自語,隨後,僵硬的邁動雙腿離去。老內官在身後擔心的詢問,他也不答,兀自口中念念有詞的走開。
這一夜,厭如孤魂野鬼般蜷縮在紫陽宮一個被神佛與眾生遺忘的角落,如中了咒般的,口中,腦海中,翻來覆去,只有一句:不會的,怎麼會,不會的……
玉蟾宮的宮奴徹夜未眠,到處都找不到家主,最後,不得不向金華宮求助。金華敬妃聽聞卻無動於衷。厭卻於次日一早又出現在紫陽宮長春門。他身上依然穿著昨日河鼓為他披上的腋裘袍,這腋裘袍讓他沒有凍死在臺城寒冷的隆冬長夜。可他的樣子看起來卻毫無活人的生氣。
皇帝每日清晨都將前往太極殿廳堂誦讀早課,此時,曙光未露,晨曦的陰霾籠罩神宮。厭自太陽門起,向著北方太極殿,一步一拜的前行,如同北傳佛教的虔誠信徒朝聖一般。這一次,沒有人阻攔他,等他拜行至太極前殿階下時,前額已經血腫破裂。皇帝終於傳旨召他入廳堂。他起身如夢遊般行走在太極正殿的殿柱內廊中間,穿過層層繚繞的佛香,走過排排林立的金身眾佛,他看到了那唯一的能助他改變命運的神祗。
他雙膝跪了下去,大禮稽首,平靜的說:“吾皇萬歲!臣蕭黯懇求前往封國晉南郡。孫兒不孝,無福承歡皇祖父膝下,無能回報皇祖父期望。唯願盡臣子本份,終身在邊塞為吾社稷守土一方,為皇祖父禱天祈福。”
皇帝沒有回答,依舊閉著眼睛打坐。
他身後的朱異低聲道:“陛下,晉南王有這樣的志願也是好事。請陛下為社稷江山舍骨肉之情。”
皇帝眼睛未睜,嘴唇動了動:“等過了新年再出京吧。”
厭再稽首,道:“臣在帝京,除了親恩未報,再無可留戀。求陛下恩準臣即刻出京。”
朱異在旁又說:“陛下,皇孫天賦異稟,離帝京俗務越遠,也許離神佛越近。”
皇帝終於睜開了雙眼,他的眼睛有些渾濁了,那是屬於八十歲老人的眼睛。
老人說:“晉南郡是偏遠蠻荒之地,無職郡王在封地如同囚徒,蕭黯,你熬得住嗎?”
厭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顫抖,他用自己最強的意志,堅定的說:“陛下,臣對皇祖父、對社稷的赤誠之心天可明鑒。臣可以放棄個人榮辱,可以舍棄一身一命,可以心甘情願做終身的囚徒。”
老人沉默良久,終於答應了,渾濁的雙眼許是因為年老酸澀而有了水光。
厭再次稽首謝恩,正要退去時,突然聽到老人叫了一聲:“厭兒……”
厭的心被這一聲輕喚,撕開了一個缺口,疼痛得厲害。
老人向他伸出一隻手,厭跪爬了過去。老人的手顫巍巍的輕拍他的頭頸,口中喃喃的說:“我老了……再無力庇護所有子孫。以後,你要靠自己了,千萬莫入歧途啊。”
厭拼命忍著自己淚水,可無能為力,他淚如雨下,打濕了老人破舊的粗布衫襟。
十二月初七,天陰沉得彷彿末世。清晨時分,曉霧濃重,霜冷如刀,殘草帖服著大地。建康西明門吱啞洞開。一個小小的車隊:八位護行武士,一位內侍,一輛綿蓋坐輿,一輛綿蓋輕車,車內坐著身披粗裘的少年。
車隊無聲的踏霜出城。這就是厭去往封國的車隊,沒有儀仗,沒有營衛,沒有辭別。與風光去往各地就職的藩王都不同,他彷彿是被流放,被貶斥的囚徒,帶著遍體鱗傷的疼痛和洗脫不掉的莫名罪過,踏上了去往南疆的路。他身心的一部分已被生生撕裂,那部分血肉留在了帝京。他只能選擇忘記前塵舊事,帶著破碎殘缺的自我走向前路,而這,就是改變命運的代價。
大同十年,隆冬十二月,建康城遭遇了數年難遇的降雪。平地深兩尺的白雪將南朝帝京的一切深深掩埋,讓淩霄上的神佛誤會這是一個純淨無暇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