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便答:“還不是趁著亂時,靠著四方售賣隴南戰馬才高攀上的。北地不像南朝,對門第閥閱不甚講究。再說,白馬公壞事滅族後,清河崔氏就衰落了。雖說後來旁支也有幸存複興的,終是大不如前了。”
蔡氏另有所想:“說來,這夏侯李氏是胡漢混血,家風可有北風?”說到此,猛然想起道:“這李氏可是那個不生子嗣,卻不許夫君納妾的悍婦?”
旁邊女官道:“那是舊事了,早年間確有妒悍之名。後來在持家主母謝太夫人的教化下,早遵南禮婦道了。如今夏侯東府庶出的子嗣不少,不過女兒只有一個,正是李氏唯一所出,聽說是與東宮常山同年同日出生。晉南王說的應該就是這位夏侯貴主。”
蔡氏又皺眉道:“這夏侯氏是獨養女兒,想必其母溺愛非常。不知有幾分像其母?”
女官笑道:“這夏侯貴主是東宮常山伴讀,只聽人說風格不像其母,反像其祖母謝太夫人。以後您親自品評看看。”
蔡氏思量道:“你這一說,我倒似恍惚聽什麼人說起過這女孩。”又問厭:“你怎麼識這夏侯氏?莫非有違禮私事?”
厭驚嚇大拜,只道:“母親恕罪,著實是幼年時於士林館學堂偶見幾面,傾慕她淑女聲名。您責罵我無妨,若連累夏侯氏名譽無辜蒙塵,我愧疚幾死。”
蔡氏這才神色稍緩,又道:“我知道了,不過,我還要再品評這夏侯氏的言行才德。主母之德決定夫運子嗣,決定興家敗家,必須慎重。你父親與生母在天上看著呢,我要代他們護著你。你性情仁厚柔弱,娶一位嫻靜拙樸的淑女為婦,方般配守命。”
厭身體有些顫抖了,只執拗道:“母親,我不想娶平庸愚樸之人為妻,我不想認命。我想做忠君輔國的人臣,想做謙恭孝順的人子,想做齊家終老的家主。”說著淚已經流了下來,他叩首泣道:“母親,求您幫我,幫我改變命運吧。”
蔡氏又驚又慟,親手扶起厭,幫他撫去淚痕,自己的淚水卻落了下來,哽咽道:“我答應你就是。兒啊,你這是何苦。”
厭本已止住的淚水,又滾落下來。
他第一次這樣親近蔡氏,第一次覺得她是母親。
自那日後,蔡氏便將議婚的範圍鎖定夏侯氏,當然謹慎的品評還是會有的。她不能不想起湘東王家事,當年少年湘東王蕭繹也是親自向其母阮貴嬪請婚徐氏。當時少年徐氏昭佩是永興公主伴隨,而永興公主可算是當時聲名狼藉的放蕩人物。徐氏在這樣人物身邊竟依然有高潔淑女之名,頗被當時女眷敬贊。後來湘東王蕭繹順利與徐氏成婚,兩人不但被稱為君子賢婦的典範,而且是真的鶼鰈情深,羨煞旁人。成婚時兩人都是年幼少年,可等到兩人相依相偎的長成風華正茂的青年時,卻突然變成了水火不容的仇人。徐氏專橫霸道、驕奢淫逸的本性全露,湘東王蕭繹則避之如虎,長年冷落,另寵新歡。如今,徐氏在江陵酗酒遊蕩、虐殺有孕姬妾,以及通姦等諸多不堪入耳的醜聞都風傳到了京城。
再想更久遠的先德皇後郗氏舊事,當時皇帝尚為前朝雍州刺史,德皇後身為雍州主母,卻跋扈悍妒,幾乎使皇帝絕嗣。直到其逝後,皇帝才有寵其他女眷,使眾皇子誕生,此後皇帝登基,重塑禮法,亦開始重婦德。然而,便是禮教大盛如今日,就算是出身顯赫、飽讀戒律,甚至就算有美名眾望,都難保來日。而南朝正妻地位崇高難撼,眾門閥掌家者怎能不以此為戒,感嘆擇婦要慎重。
這年的春天是個暖春,厭的四肢百骸都透著懶洋洋的暖意,彷彿緊繃了十幾年的筋骨都舒展放鬆開來。皇帝也許也被這難得的暖春所感,八十歲的老人不可遏制的思念起家鄉春天的草木,終於決定親自前往龍興故鄉南徐州南蘭陵祭祖。這是一次盛況空前的禦駕遠遊,動用了建康最漂亮的牲口,最豪華的車乘,帶著皇室蕭家最優秀最得寵的郎君,還有三省最位高權重的公卿大臣,南朝最顯赫的門閥世家家主,京城最傑出的學士,各大廟宇的主持高僧,各大道觀的主持真人。皇帝是帝國的太陽,他在哪裡,哪裡才是帝京。大同十年的三月,帝京在建康去往南蘭陵的途中。禦駕東行後,建康城幾乎成了一座空城,住著一些無關緊要、可有可無的人。
厭便是其中一個無關緊要、可有可無的人。嶽陽王兄、大臨、大聯、蕭靜、蕭確……他們都隨駕祭祖去了。他和宗室庸常的庶子們一同被棄在空城。這一次,他只是覺得有種淡淡的遺憾,如此而已。高遠朗與劉釋知倒是甚是遺憾,畢竟本來是期望隨厭一同伴駕的。可也轉念就丟開,他們也變得與主君有幾分相似了。厭在讀書騎射之餘,也偶爾聽高遠朗說起一些逸聞。
比如說,柳榷與妙契早已訂了婚約,本來按禮制該換帖下聘了。東宮突然言說拖後,這一拖便拖過了新年。聽說,原來竟是妙契拒婚,她終日哭鬧不休,纏得皇太子妃無法,才邊拖延柳家訂婚禮邊軟硬兼施的規勸常山。東宮只盼此事快快了結,因若柳家得知真相,一是會嫌常山公主有失婦德,二是會傷了兩家的臉面情份。當然,常山是不可能真的拒婚的,因為訂婚後悔婚同夫妻分裂離棄一樣,對雙方的名節都是終身的大害,便是皇室的公主王子也難洗汙點。
另一件事雖不似這樁駭俗,卻在京中風傳更廣。正是發生在衡山嗣候蕭靜身上。蕭靜容止若仙、品性高潔,京中門閥多有青睞,幾年間,親自上門議婚者不斷。而蕭靜家長輩俱亡故,都是青年主家。襲祖王爵的堂兄為人荒誕不經,所以真正掌權理家的家主實際上正是蕭靜本人。所以,蕭靜便是可以親自主導自己婚姻的另類郎君。偏偏他凡事都求至潔至美,連侍妾都要萬裡挑一才能入他法眼,何況是要與他平起平坐、同攜終老的正妻,更是眼睛高到了天上。所以,議了幾年,蕭靜還是沒有看中哪家淑女。眼看年齡漸長,連皇太子都開始關心他的婚事。正巧當朝丞相尚書令何敬容也有意選蕭靜為婿,便託皇太子說合。能得皇太子親口說媒可只有這唯一的一次。於是,蕭靜終於鬆了口風,口頭上答應了這門婚事。誰知就在正式訂婚之前,蕭靜突然反悔,只說兩家家風不同,恐難和睦。皇太子再次親自說合,這次蕭靜卻打定主意、再不讓步,皇太子只好作罷。這事也算奇怪,便眾說紛紜,甚至有人說是何氏貴主德行有失,蕭靜君子不言,便託家風故。總之,這事出後,時人都贊蕭靜不趨何丞權貴,不懼太子尊貴,不貪何氏美貌,實是當朝最潔身自好的皇室郎君。
厭聽得頗為感嘆,他們這群人都是差不多的議婚年紀,各人有各人的煩惱事吧。厭又想,最好自家不要發生何事給眾人做談資。也許,厭這一次如願以償了。
四月末時,禦駕回京,蔡氏向紫陽宮遞送了晉南王蕭黯與夏侯氏的生辰貼。這本是例行的規矩,並非需要皇帝親自過目。但皇帝卻突然對晉南王的婚事格外重視起來,竟親自審看過問。太常卿將兩人生辰貼奉於皇家祠堂太廟。三天,紫陽宮平安無事、臺城平安無事、建康城平安無事。又祭黑白兩牲於上蒼佔蔔,卦象顯示為大吉匹配。然後,又將兩人庚帖,連同夏侯氏三代名帖交由高僧禱祝。同泰寺僧人持貼念祝七日,無見噩兆。於是,終於準許兩家結為婚姻。
厭並不知道這些可怕的考評,他只覺得一切順其自然。他並不知道在那個月中,臺城某個角落的一次火災,一場突然而至的暴雨,一次平常的雷擊,某個年久失修的房梁塌落,一群烏鴉在遷徙中迷途,或者某個年老久病長輩的離世,都可能改變他與籠華的命運。那個月,帝京平安無事,南朝平安無事,這也許就是命數,是天命,是有無數個可能擺在那裡卻依然被選中成為唯一路途的天命。
厭與籠華訂婚了。郡王的訂婚禮很是繁瑣,主管官吏拿著禮儀文牒長篇累讀,金華宮與玉蟾宮主官忙得腳不沾地。厭如同傀儡一樣,被眾人擺布著履行各種禮儀程式,足有兩個月還未停歇。厭平日最怕喧鬧應酬,早感疲憊。在某天事畢將息之時,他忽然瞥見內室榻案上被全福長輩放好的一份行聘禮物,那是蔡氏親手為他縫制的一雙皂色繡錦履,兩只鞋子裡面各裝著一隻小巧的正錦繡履,那是籠華的母親親手為她縫制的。它們被放置在他的榻角。待到合衾禮後的清晨,再讓新郎新娘穿上,寓意著白頭偕老。厭看著兩雙鞋子在鴛鴦錦上緊緊的貼在一起,姿態可愛,不禁溫柔一笑。南朝所有少年郎君都有做這傀儡的時候,他是其中快活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