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天子賜婚,翌日要入宮去謝恩。王府的車駕行在朱雀門前的直道上,睿王見她不言語,玩笑著寬慰:“父皇殯天十年了,母妃也故去已久,陛下是同輩人,不會為難底下弟妹,你放寬心,只當陛下是家裡兄長。”
越棠霎了霎眼道:“我原本不緊張,王爺特意提起來,倒引我惶恐了。”說著將車簾撥弄開一條縫,朝窗格外一指,引他瞧,“宮城外人來人往的,禁軍朝臣一隊隊往西走,是一向這般熱鬧麼?”
她生平頭一遭踏足皇城,從前連爹爹任職的官衙都未曾去過,所以鬧不清宮門前的章程。可睿王一眼就察覺出不尋常,至於是什麼緣故,卻沒頭緒,至興安門前下車,恰遇上羽林營中郎將,方才問明白了首尾。
“太子殿下今日回京,臣等領命,西出春明門迎接殿下鑾儀。”
“太子今日回京?”睿王吃了一驚,這等大事他竟沒聽說,轉念一想又笑起來,看向越棠,嘿了聲道,“這陣子盡忙迎王妃進府,外頭的事全疏忽了。今日倒趕巧,若時辰湊得上,索性一同見過殿下,認認親戚,往後少不了要常走動。”
睿王與太子殿下年歲相仿,雖差著輩分,卻是宮裡作伴長大的情誼,京裡沒誰不知道,越棠也不例外,且聽他的口氣,那傳言毫不摻假。哪怕在宮裡,要留神言語上的分寸,無意間流露出的親近與熟稔,也足以顯出他與太子關系非比尋常。
越棠自然道好,拉家常式地問起來:“殿下出京,是辦差事去了麼?”
睿王點點頭,“夏日裡南邊洪澇,入了秋冬成饑荒,太子此番是領著朝廷的錢糧下鄞州賑災。”略忖了忖,顯出點欣慰的笑意,“算算時間,賑災的事辦得算順利,殿下雖年輕,能力手段都沒得說。”
年輕儲君入朝,需得逐漸積攢政績與聲望,太子此行順利,便是朝廷根基穩固的好兆頭,越棠也感到高興。
夾道裡迎頭遇上一隊內官,首領那位見了睿王,對插著袖子行禮後竟揚起個笑模樣,擠眉弄眼地打趣,“殿下小登科,瞧您這眉飛色舞的精神頭,得意勁兒全寫在臉上了,臣今日有幸,親口給殿下道聲喜。”言罷又轉向越棠,紮地行了個大禮,“臣虞守光見過睿王妃,王妃娘娘往日在宮禁行走,有何差遣,盡數吩咐臣便是,臣肝腦塗地,一定替王妃周全。”
睿王由著他耍嘴皮子,末了笑罵聲“去”,一揚手,袖裡丟擲個金錁子,“王妃賞你的酒錢,往後等著你孝敬。”
那內官雙手過頂接著,唉喲了聲,笑得朵花兒似的,“那怎麼好意思的。”睿王也不多與他兜搭,擺手調侃了句滾吧,虛攬越棠一把便走遠了。
走出百來步,沿牆根拐過彎兒,越棠不經意拿餘光一掃,卻見那內官還佝僂著腰定在原地呢,恭送的姿態一絲不茍。禁中得臉的內官皆有品階,手裡多多少少握著點實權,不僅在內侍省領差遣,連內外朝機要都少不了他們的影子,算是牌面上的人物,卻對身上沒實職的睿王恭謹又親近,倒頗耐人尋味。
瞧得出來,睿王有個好人緣,天潢貴胄得人敬畏不稀奇,能同底下人打成一片,才是門學問。越棠覺得他挺有意思,彷彿有許多面,卻面面不顯得虛假,每個角色都遊刃有餘,難道這也是種本事?
小小的插曲,睿王卻沒放在心上,猶思量著先頭的話題,太子回京,必要入宮述職,只是不知道具體的時辰。
“若今日趕不上拜會殿下,改日我邀殿下過府,正式請他來見見本王的王妃。”睿王爽朗笑著,臉上還真有些適才那內官說的得意勁頭。
自打他封王開府,太子幾回說要登王府做客,都叫睿王婉拒了。等閑沒有儲君屈尊拜會臣子的道理,但如今有了家口,那份饜足在自己胸懷裡盛不住,忍不住想向人炫耀,便偶爾破一次例吧!
越棠卻被睿王的話唬了跳,“我多大的臉面呀,哪能說讓太子來見,該是我覲見殿下才對。”頓了下笑道,“王爺若邀殿下,就當是為殿下慶功吧,今早聽王爺撥給我的女使說起,府裡新進了好一批廚子,天南海北的手藝,不說多精細,好歹新鮮有趣。我替王爺張羅,保管殿下跟前不出錯。”
這一席話多熨帖呀,睿王心裡感到詫異,有了她,王府彷彿都變了樣,終於像個家了。
臘月裡日光稀薄,一輪慘白的日頭掛在灰樸樸的蒼穹上,丁點兒沒暖意。過了昭慶門,便是天子前朝理政的地界,越棠袖裡原籠著個朱漆描金的手爐,過宮門後不宜夾帶了,便交由門上的內官,才撂開,睿王順勢將她的手攥在掌心裡,牽她邁過宮門。
越棠一怔,敏銳地察覺周遭小意飛來的眼神,略扯了下手,“王爺,在宮裡......”
“本王一向不拘小節。”睿王目不斜視,反手摸索她的指節,十指交扣著笑得滿不在乎,“前頭就是延英殿,要是冷,我們走快些。”
其實從宮門上一路走來,身上正暖和,哪至於要在禁中內苑發足狂奔,左近還有朝臣呢,失了分寸可不好看。
就這麼穩當走著挺好。越棠側眸打量睿王,他不是有攻擊性的長相,眉骨鼻樑英挺,顴骨卻生得不銳利,顯得一張臉線條輪廓流麗明暢,無甚表情也叫人如沐春風,略一牽唇,就成了春風滿面,那份鮮煥漂亮的神氣直向外冒,說他不拘小節,單憑臉就足夠有說服力。
其實他高大又結實......越棠的神思忍不住出溜,若不是自己見識過那身紫袍底下的內情,真要被他的一副溫煦做派給迷惑了。
走上一程便到延英殿,略在廊廡下站了站,內官出來引他們入內。皇帝果真如傳聞中那樣和善,越棠頭一回面聖,合該行叩拜大禮,還沒跪下去皇帝便叫免,命人賜了座。
“朕這個弟弟有時候不著調,二十來歲好容易成了家,多虧王妃肯將就他。王妃看在朕的面子上多擔待,他若犯渾,王妃進宮來告訴朕,朕替你修理他。”
皇帝與睿王相差二十來歲,著實是兄長如父,一席話也如父輩看顧子侄自謙的語氣,越棠聽話聽音,也不端著了,拿出哄尊長高興的架勢,順勢回應了兩句俏皮話,逗得皇帝難得笑出聲。
皇帝頗有些感慨,“瞧見王妃,朕便想起元用......元用乃三朝股肱之臣,家中子女也教養得出眾,如今他告老清閑了,身子骨可還健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