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這樣也不錯,他想。總會有這麼一天的,快刀斬亂麻,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他重回東宮,她做她的睿王妃,橋歸橋、路歸路,註定是不會有交集的兩個人。只盼日子久了,她也就不計較了,闔宮歡慶的場合,人群中相見,互問一聲安好,也算不妄相識一場吧。
調開視線,東邊天幕彷彿被撕扯出一道裂痕,一線天光從裂痕中噴湧而出,傾瀉在山林間,照出煌煌的氣象。
那是京城的方向。
這時候,有人從院門上闖進來,“殿下,殿下!”
是段鬱,他帶著一隊親兵趕來,半道上遇上押送宋希仁及錢勝的侍衛,問事情經過,侍衛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但提起庵堂裡的“受害人”,一個個面色古怪,他便知道太子的真身終於被戳穿了。說實話,他聽後如釋重負,殿下隱姓埋名混跡於驪山,壓力最大的就是他這位中郎將,如今宋希仁提前將事情挑開了,太子還活著的訊息瞞不了多久,那必然要提前發難,他等不及要將這尊大佛送回東宮。
段鬱奔至殿前,摁著刀,直切主題,“殿下準備何時殺回京城?臣隨時待命。”
太子立在簷下,背手東望,凜凜的眉眼,無端便有睥睨天下的氣勢,彷彿站在宸極殿宏偉的丹墀上。段鬱不由愣了愣,世人聽慣了儲君仁孝的賢名,總以為他還是隨太傅念聖賢書的少年,從未見過他的獠牙。大約生死惡戰裡來去,太子已今非昔比了。
“今晚。”太子打斷了他胡思亂想,段鬱一凜,又聽太子吩咐道,“入夜啟程,快馬加鞭,天明時分可抵鹹寧縣。”
段鬱應聲領命,“臣率領會昌營精銳,護衛殿下週全。”
“孤身邊不必跟許多人。”太子說,“抵達鹹寧縣後,孤會稍作停留,另尋個幌子扮作孤,繼續奔赴京城。一路上不用太低調,入京後,你去接應長公主的人手,替孤將京城的宵小揪出來。”
兵不厭詐,段鬱在軍中磨礪多年,立刻便領會了太子的計劃,“臣明白,臣會重點盯緊興慶宮的動向。”這時候也不必再諱言,針對太子,撈著好處的是誰?除卻興慶宮不作它想。
太子點了點頭,“之前孤命你給令堂帶話,透過陳王郡主,興慶宮已聽到了些許風聲。據孤所知,這段時日,同安郡公勾連了羽林中郎將與新昌郡侯,你入京後留個心眼。宋希仁這條線折了,興慶宮還不知道,危急時刻,陣腳自亂,介時寇入窮巷......”頓了頓,太子看向他,“捉拿即可,明白嗎?”
謀奪儲位,行刺儲君,這是夷族的重罪,但罪臣不能死在他的手下,應當由陛下勾決。若他將興慶宮一黨斬盡殺絕,陛下迎他回朝時,還能是純粹的喜悅嗎?禁內與東宮,羽翼豐滿的儲君與春秋鼎盛的君王,千古以降,大約每一位是太子面對君父時難解的課題。
段鬱想不到這許多,殺與不殺於他而言並無甚不同,太子怎麼吩咐,他便怎麼辦。大節上交代得差不多了,細處可以之後再議,他正要告退,卻聽太子欲言又止,“行宮這邊......”
段鬱沒覺得這是個大事兒,“宋希仁伏誅,行宮再無人會興風作浪,臣會從會昌營調來人馬,加強行宮守備,保護長公主與睿王妃的安全。”
“長公主會隨孤一道走。”
那就 是說睿王妃?段鬱摸不著頭腦,瞅了眼太子,“要麼......臣去問問王妃?若王妃不願獨個兒待在行宮,臣可以安排,讓王妃同臣一道回京,不過一天的功夫,等入了京城,臣先將王妃護送回王府就是。”
誰知太子沉默片刻,又說罷了,揮手讓他退下,“你下去準備吧,戌正,孤在會昌營等你。”
日薄西山,放眼看去,巍峨的城樓赫然在望。京城籠罩在一片燦爛的金芒裡,氣勢磅礴,在歷經風霜的帝國都城面前,出入城門熙熙攘攘的人群連綿成線,如螻蟻般渺小。
段鬱一勒韁繩,坐騎步伐漸緩,讓他有機會好好看一看這座皇城。
“滄海桑田啊!”他不由對身邊人感慨,“老子十四歲被扔出京,九年多了,還能再回來,可見老子命大。”
跟在他身邊的是周立棠,聞言一哂,“通遠門還是那座通遠門,連守城的監門軍校尉,都還是同一人,將軍說滄海桑田,實在誇張了些。”
段鬱是個武將,等閑不耐煩擺文人那番做派,難得興起點閑愁,吟弄一把,偏偏周立棠不賞臉,他的雅興立時就被澆滅了。
“周兄何必與我較真。”他心有不甘,一邊回頭看了看,手下的人都改換了衣裝,散落在入城的尋常百姓中,聽不見他們的對話。段鬱放心了,轉過頭來沖周立棠呲牙,“難怪王妃每與我提起她的兄長,評價都不怎麼高,看來王妃說的都是真心話。”
“王妃?”周立棠頗感意外,“王妃還與將軍說這些。”
提起睿王妃段鬱就笑了,說可不是嘛,“王妃與我很聊得來。”話說出口,才覺聽著欠莊重,忙又補上一句,“王妃在行宮出遊,我奉長公主之命護衛左右,一路閑來無事,王妃這才與我閑話,聊以打發時間而已。”
段鬱不解釋還好,一解釋,周立棠不由側目,結結實實打量了他兩眼,敏銳如周立棠,很快從他的擰巴的表情裡發現了蛛絲馬跡,那背後的意味,驚得他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