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底層民眾,每座王公府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每位高高在上的王爺、國公也都是血債累累的劊子手。
平常遭打殺的婢僕,若有家人告發最多能得些錢便算了事,若是無人知會則不如只雞犬。
待出得京師行至順天府西境,向來漠視人命、輕賤生死的成國公卻在心中發毛,內生出無邊的恐懼。
破敗不堪、赤野千里等詞句寫來好看,著在眼裡卻不由讓人心驚肉跳。一路鄉野的悽慘景象,哪兒還有半分京畿地方該有的樣子。匆匆打馬而過,望見秋風蕭瑟中,本該稻麥翻滾的田地裡雜草枯敗,殘破的村莊內雞犬不聞,半傾瓦房前奄奄依牆的農人,還有被馬隊驚嚇撲地的襤褸孩童。
朱純臣怕了,發自心底的怕了!
久旱、蝗災,白骨累路、路人相食。這些寫在紙片上的東西,數年前便已淪為老生常談,京城中麻木的人們早不當作一回事。若是親眼所見呢?尤其入到山西的鄉村,得見嗡嗡叫的蒼蠅一簇簇翻飛,密麻麻落在一具具乾癟的屍身上吸吮,會怎樣?
人間煉獄究竟是怎麼樣的,一路向西行走的這隊官差,想必是有幸得見了。
當然也不全是這樣。州府高牆內,權貴們依然在歌舞笙簫、大享太平,眾多官員照舊車馬迎送忙於溜鬚拍馬,苟且鑽營。
觸目驚心的漠視,令人髮指的麻木。
朱純臣目睹到,混入城中的災民被打折腿骨,扔出城外。即使當時他沒有阻止,也覺這些地方官及鄉紳們,原比自己還要冷酷百倍貪婪萬分。這已是近於魔鬼行徑了啊!
除了幾處大的州府,村鎮荒野中全然似鬼蜮一般。難道他們心底就無一絲的恐慌?
從沒有人願意同他交流這方面的心得,連同行的護天營總督朱驥也往往特意避開這一類的話題。
直到有一天他們驟然遭受襲擊,他才得見了真相。
一如野狗群般的災民們舉著棍棒,毫無遮掩地,同獵狗爭搶食物一樣,向他們直愣愣地衝來。那些被殺死在半途的人,深凹的眼眶裡都閃著獨特的光。
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眸子中,所散發的全是野獸才有的綠芒。
護衛的手都砍得軟了,刀子也折了。接連有人被扯下馬,在嚎叫中扒去了衣裳。
朱純臣看得呆傻了,那些人用地上撿起的半片刀刃,費力切開了護衛的喉嚨,還有人直接張嘴吮接噴湧而出的人血。倒地掙扎的馬在嘶鳴,脖口、側腹被棍尖戳了無數的血窟窿。數十人瘋狂地趴在上面,探著腦袋張著嘴朝下拱吸。
朱驥拽著他馬韁繩奪路而逃。死了三個人。死得不能再死的死法,連屍骨都蕩然無存,包括五匹上好的馬。
到了晚上,朱純臣整夜都睡不著。在燈下情緒起伏地寫起奏章,寫完了撕,撕完又寫,最後癱坐在地上發呆到天亮。
山西各府州本都設有濟倉,但不管是何原因,目前早是顆粒無存。
看府城米價,稻米每鬥二兩五錢,粟米每鬥二兩三錢。普通人家家當又為幾何?二至五兩不等,這是京效外莊戶人家的家底,所以朱純臣知道。可山陝兩地如何,他不曉得,但可以肯定不及京效諸地。
賤民如螻蟻是該死,可都死絕了,往下是不是該輪到高高在上的國公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