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寨子裡,原本有四姓大戶,姓張的,姓趙的,姓馬的和姓黃的。雖說姓馬的人家祖上曾經出過一個為官清廉的宰相,但真論起官運來,不如姓黃的人家亨通。儘管姓黃的人家沒有出過宰相那麼大的官員,但姓黃的人家一連幾代都做府臺,而馬家只是一代顯赫,以後就沒有什麼氣候了。姓黃的人家雖說官運亨通,但不知咋的,人丁不旺,到了宣統末年,姓黃的人家也就只有一個男丁了。結果這個男丁還不夠安分,讀了幾天的洋學堂,辮子一剪就跟著啥子人物鬧啥子“民主”了,這樣一走就再也沒有什麼訊息,黃家也就剩下馬老哈的爺爺等幾戶長工了。後來,聽說那個姓黃的後生在濟南府做了什麼老爺,傳說他還打算回來修墳祭祖。可是,傳說了很久也沒見那個姓黃的後生回來。就這樣,姓黃的人家算是在這個寨子裡徹底斷了香火了。寨子裡的人也為姓黃的人家覺得惋惜,就找了風水先生張大仙圍著姓黃的人家的陰宅和陽宅看了一遭。張大仙看過黃家的陰宅子和陽宅子之後,一手捻著他稀幾根的山羊鬍子很為黃家感到可惜地說,黃家的祖墳佔了龍頭風水,本該出天子的,可黃家人的生辰都趕得不是時辰,都是做府臺的命。黃家人的命壓不住黃家祖墳上的風水,也就是說,黃家人的命沒有祖墳的風水硬,自然認定也就旺不起來,相反,黃家祖墳佔的風水把黃家的人給毀了。去掉黃家,這個寨子裡剩下來的三大姓中,要數姓馬的資格最老,據說,在明朝的時候,姓張的和姓趙的才進這個寨子給姓馬的人家做佃農。可是,姓趙的和姓張的人家進了這個寨子之後,不知道咋的一回事兒,人丁特旺,到了清朝順治年間,就乾脆撇開沒有了氣數的黃家,把這個寨子與姓馬的人家一家一份給分了。黃家沒了啥子人丁,也不計較寨子裡的這份產業,分也就分了吧。姓馬的人家雖然覺得姓趙的和姓張的人家這樣分去了寨子裡的產業很不地道,但是,姓馬的人家畢竟不是在元朝的時候,也只好打落門牙肚裡咽,忍氣吞聲地舍了很多的宅基和地畝。寨子裡的人們根據黃家和馬家的歷史,總結出了一個非常要緊的教訓,誰也不允許自家的後人去做官吃皇糧,不然的話,這一大姓人家就會跟著倒黴遭殃。至於孩子要念書識字兒咋的,可以,但不能念得時間太長。書念得時間長了,就有可能撈個府臺或者知縣啥的,就會妨礙著同姓的人家遭災出禍。所以,在這個村子裡讀過書的人不算很少,但真正能寫會算的沒有幾個。就馬老哈的大孫子金錘讀了初中,還把馬老哈一家人折騰得夠嗆。在金錘初中畢業那陣子,馬老哈逢上三六九日都會燒香磕頭,向神靈解釋說金錘只算是參加過鄉試的童生,連個秀才也不算,更不是啥子府臺。
單說姓趙和姓張的人家,眼下是這個寨子裡的絕對大戶,在這個寨子裡說出來的話能趕上打雷那樣響亮。趙姓人家不如張姓人家的人口多,但趙姓人家的腦瓜子似乎要比張姓人家的腦瓜子會轉悠,都會買雞賣蛋地小折騰,手頭上自然要比張姓人家的手頭上寬敞一些。張姓人家人口多,趙姓人家手上寬敞,這樣,這兩姓人家在勢頭上就把這個寨子給分了。眼下張老驢和趙淌油又成了兒女親家,兩大姓人家似乎關係又近了不少,這樣一來,姓馬的人家在這個寨子裡似乎更沒有說話的份兒了。可張老驢的大兒子大鎖不這麼看,用他大鎖的話來說——“誰有是誰的。”,這麼一琢磨,姓趙的人家和姓張的人家依舊還是以前的那種關係,只是趙淌油和張老驢他們兩家的關係近了點兒。
張老驢的大兒子大鎖,人們管他叫“二五零”,生得是愣頭愣腦的,遠遠看上去,寬肩闊背的,很顯精壯。走近了看,精壯依然精壯,就是他的這張臉長得有些令人吃不消。他的左右兩隻眼像長反了個兒似的,一律小眼角朝著鼻樑子長。再看他的那個大鼻子,鼻頭子又寬又扁,像一個大蛤蟆趴在他的那張臉的正中央。鼻子下面的兩片厚嘴唇不管咋的繃起來,都包不住那兩顆分叉往上翹著長的大門牙。按理說,這樣兩顆大門牙不應該跟他的舌頭有什麼恩怨,可說起話來偏偏咬舌還漏氣兒。如果原汁原味地把他評論張家和趙家的那句話,怕是一般人都聽不明白,“習有系習的(誰有是誰的)”,北方人聽廣東話怕也不會這麼費勁。
人們都說大鎖的心眼兒不夠十成,這話倒也未必。先前人們喊他大鎖二百五,他聽了很是生氣,說二百五是罵人的話。人們見他生氣,也就不喊他二百五了,換個叫法喊他二五零。大鎖見人們不再叫他二百五,便咧開大嘴笑著說,二五零比二百五好,就跟柴油機似的,二五零的柴油機馬力大。雖說大鎖人長得醜,心眼又有點兒缺,可幹起力氣活兒來,那絕對是三五個村子也難找到的好把式。大鎖幹活,不偷奸不耍滑,可著自己的力氣往死裡用勁兒,哪怕是三天三夜連軸轉,他也絕對不會說一聲累。正因大鎖幹活兒如此賣命,所以,寨子裡無論誰家有個緊手的活兒,都會找他大鎖幫忙。大鎖也是召之即來,從不拿什麼架勢。雖然大鎖這樣有些缺心眼兒地傻實誠,但憨人總是有個愣頭福氣,大鎖有一個漂亮的媳婦兒。話又說回來了,大鎖畢竟是大鎖,不是二鎖和小鎖,很多的事兒他也就不能像二鎖和小鎖那樣能看得見想得出了。
“大鎖,這菜吃好吃歹的不打緊,酒得喝好!來,喝一個!”馬老摳把滿滿的一杯酒端到大鎖的面前,很恭敬似的讓勸得很實在。
“來,雪(說)喝就喝!眼(俺)幹活習介(實在),喝酒也習介(實在)。”大鎖沒有推讓,接過滿滿的一杯酒,一仰脖兒,滿杯酒就一滴不灑地全進了肚子。
“還是大鎖,就是實在!”馬老摳見大鎖一手袖子膏著嘴巴一手把空杯子放下來,馬上向大鎖豎了豎大拇指頭,很是佩服地誇讚著,回頭向桌子上的幾個人說,“都跟大鎖這麼實在就好了,今兒晚上我也就放心你們吃喝了。這壘牆和泥的,都掏了一天的力氣,有的人還會作假給我們家省著酒菜。都跟大鎖似的,你們吃個實落喝個實落,我這心裡也踏實。要不,我這心裡也不落忍的。”
桌子上的人們聽了馬老摳的話,不由得在心裡都撇了撇嘴。馬老摳的這話說得很漂亮,但滿桌子都是蘿蔔條兒鹹菜疙瘩,這就是他馬老摳招待他們一天的苦力氣的犒勞。
大鎖把手裡的酒杯放到桌子上之後,伸手用筷子夾了一個大蘿蔔丁子放到嘴裡咔哧咔哧地嚼起來,兩個腮幫子一鼓一鼓地動。
“大鎖,我咋的覺得不對勁兒呢?”鬥叉子的弟弟升把子也夾了一塊蘿蔔丁子,一臉壞笑地看著大鎖問。
“哪兒不對記(不對勁)?你要系喝多咬就係覺(你要是喝多了就睡覺)!”大鎖咕咚一聲嚥下了嘴裡嚼得還不是多碎的蘿蔔丁子,瞪著兩眼,很有些輕視升把子的酒量地瞅著升把子說,“才喝兩窘(盅)子酒就覺得不對記(勁兒)了,夏(啥)酒量!”
“不是我喝多了,我是說啊,你的那個兒子咋的長得不像你呢?”升把子一直沒有把夾過來的蘿蔔丁子放到嘴裡,而是一手從筷子間將它捏著取下來,筷子放回到桌子上,臉上仍壞笑著問大鎖。
“像習(誰)呢?”大鎖眨了兩下眼,竟然皺起了兩個眉頭琢磨起了升把子的這句玩笑話,然後問桌子上的幾個人,“椅(你)們看,系(是)不繫(是)長得像眼(俺)爹?”
大鎖的這話一出口,立刻讓升把子他們幾個拉下了臉來。升把子也沒有想到,他只是跟大鎖開個玩笑,說大鎖在做兒子時摻了水或者豆腐渣之類的,根本就沒有想到大鎖會冷不丁地冒出這樣的話來。這個玩笑要是傳到張老驢的耳朵裡,今晚肯定會鬧翻了整個寨子。至於說大鎖的兒子長得像不像張老驢,寨子裡的明眼人心裡都很清楚,只有大鎖自己不清楚。寨子裡的老少爺們兒們心裡清楚,但誰也沒有把這事兒說破,只是不會有人想到大鎖會二百五到這個程度,今兒晚上把這事兒自己給說破了。
“大鎖,喝酒喝酒!”馬老摳一聽大鎖這麼說話,馬上就勸著要大鎖喝酒,他也怕今兒晚上這個玩笑給傳到張老驢的耳朵裡去,忙藉故轉開話題說,“大鎖沒少掏力氣,今兒晚上我咋的也得多敬大鎖幾杯。”說著,他端起臉面前的酒杯,臉上笑著端到大鎖的面前,示意了一下敬意,就先喝下了,然後把空杯子向大鎖亮了亮。
大鎖見馬老摳敬酒過來,剛琢磨出來的問題馬上就給忘了。他端起酒杯,向馬老摳點了點頭,然後看了看桌子上的幾個人,說:“以後,椅們席家蓋房一(你們誰家蓋房子),又找眼幫椅們和姨(就找俺幫你們和泥)!”說完,他一仰脖子,吱溜一聲一杯酒又下了肚。
“中!大鎖就是會和泥。”
“成!大鎖會和泥,那泥和得到家,使著順溜。”
……
桌子上的人們這樣稱讚著大鎖,目的也就是讓大鎖儘快忘掉剛才的那個玩笑話。
大鎖聽到人們的稱讚,袖子膏了一下留在嘴唇子上的酒,很是得意地有夾了一塊蘿蔔疙瘩咔哧咔哧地嚼起來。
其實,人們都很清楚,在蓋房子這個大活兒當著,最損力氣的就是和泥了。堆好的土澆上水,浸個個把時辰,然後用釘耙子來回兜幾個透徹,裡面不能有什麼生泥疙瘩。然後用鐵鍬來回翻騰幾遍,要翻得勻稱,上上下下里裡外外一道勁兒。要和好一方土的泥,前前後後得好幾身力氣好幾身汗。一般說來,這樣折損力氣的活兒很少有人願意去幹,但大鎖樂意。大鎖有的是力氣,心眼兒又很不透轉,人們也總是喜歡把這樣又髒又累的活兒留給大鎖。
“大鎖,來,我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