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穆裡斯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出於人道主義關懷,她還是補充了一句:“但願如此。”
床上的安濱操著沙啞的嗓音喊她的小名,反複地喊,取她姓名裡的最後一個字,尾部加上兒話音,反複地喊。他渴得很,被禁止喝太多水,故而時不時地懇求旁人用噴壺往他嘴裡噴點水。
穆裡斯照做,看見他如獲至寶般抿掉來之不易的水源,良久,對她說道:“好久不見你了。”
他長了很多的白頭發,以及皺紋,像一把草編的掃帚。
“你這次回來多久?陪陪爸爸吧,我們很久沒有說話了。”
穆裡斯腦子裡首先蹦出來的是他曾經站在和她現在同樣的立場上時說過的話:“我很忙啊,爸爸有很多事情要做,你們三個孩子我都要管,你體諒一下我吧,你如果真的有事爸爸肯定不會坐視不管。”
她無法放下所有仇恨直視他的病痛,畢竟她和他一樣自私。
“好,你想對我說什麼呢?”穆裡斯應了下來,並沒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事到如今那毫無意義,“還要喝水嗎?喝點水好講話一些。”
安濱又喝了點水,開始煽情誇她是個好孩子,從小成績優異,沒讓家長操過心,性子有點倔,但很懂事。他之前太焦慮孩子們的未來了,在外面什麼都幹,什麼都去嘗試,為了家裡幾口人能過得好一點,忽視了女兒和兒子們的感受他感到抱歉,他的愛都在心裡,沒說出來,如果早點讓孩子們知道就好了……
穆裡斯削了個蘋果給自己吃,還有那串陽光葡萄她也有點眼饞。等安濱烏拉拉地感嘆完,她也吃完了一個蘋果。
“其實你說了,而且說的還不少,我懂事是因為那時我以為你背負了很多,正是你潛移默化灌輸給我的。剛剛他們批評我不孝,對你哪哪不好,怎麼怎麼冷漠,你現在卻這麼誇我,未免太偉大了,我聽著都快掉眼淚了。”她擦了擦嘴,語調稀鬆平常。
“你不用管他們說,我不求你怎麼樣,你活得好就夠了。”安濱說。
穆裡斯感受到他在盡力彌補並試圖做一個真正慷慨的父親,那一刻她好像突然理解了標語的用意何在。
“孝或不孝總是從你的嘴巴裡說出來,相應的,你是或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也應該從我嘴巴裡說出來。很遺憾地告訴你,你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安濱顫巍巍地舉起手,“我知道我不是,你怪我也好,我只希望你能……”
“但也說得過去,也說得過去哈。”穆裡斯打斷了他,“你給了我生命,並且撫養我長大了,如今我們之間只剩下血緣這一條紐帶,我不會對你的生命坐視不管的。醫生怎麼說,你們就聽醫生的吧,你好好休息。”
人在幻想自己本該擁有的幸福時是很痛苦的,好在穆裡斯已經擺脫了這種痛苦。參考答案只是參考,優績主義下的東亞小孩特別容易掉入圈套。現在看來,大人也逃不掉。
她往安濱的醫保卡裡打了十萬元,然後平靜地和他們告別了。當然,這十萬元並不能徹底清算父女關系,談悔談恨更是不能。他們處在完全不同的邏輯體系裡,強硬地扭轉對方的思想觀念是件十分吃力不討好的事。
小城挖走了她的十八年,隨著時間降解成空氣,她帶著空落落的軀殼走了,再回來時卻是一派豐盈。她擁有了會把她從沙發抱回床上的人,她在節日收到了禮物,悲傷的時候得到了擁抱,她的意願受到了尊重,一切的一切,帶給她強烈的歸屬感,她只要想見就能見到,想去就能去的地方,是他,和他的身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