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開先到牆邊箭樓看戲的時候,恰巧就是安提亞諾轉身回院把何守清晾在門外的時候。這段時間有多長,羅開先不清楚,安提亞諾沒在意,但是站在門口的何守清卻是覺得彷彿度過了近半年。
他身後幾個耐不住性子想要上前的人,直接被依舊守候在門邊的親衛們攔阻在外,而且交流的都不是言語動作,只是幾個眼神。
何守清感到很沮喪,但看到惹出事端的勳貴們被拒絕的時候,心中竟莫名升起一種名字叫做痛快的感覺——活該叫你們惹事,當然還有一種隱隱的羞辱感,那是遠大於文武紛爭的國家榮譽感,當然後面這個詞彙不會存在於一個古典文人的腦中。
‘咔咔’內嵌鐵板的靴子所造成的獨有腳步聲再次響起的時候,何守清才發現之前那個被他在心底咒罵不通禮數的胡蠻再次回到了眼前,而且還帶著一種讓他看不明白的……傲然?
“勞何通判久候!”剛剛站穩腳跟,安提亞諾來了這麼一句客套話,言罷也不等何守清反饋,緊跟著直截了當的說道:“好教何通判得知,昨夜潛入之盜匪總計六十三人,目下有四人殞命,另有七人重傷,二十二人輕傷,除殞命之人,餘者皆被扣押……”
竟有六十三人之多!沒在意安提亞諾語氣的何守清暗暗思著,這個數字與他之前所彙總的勳貴屬下總和並不符,不是少了,而是多了近二十人!很顯然,除了勳貴們派出的人手,另有他人插手,而他這個掌控一州的通判竟然毫無所知!
何守清沒來由的有些氣惱,為治下之人的膽大妄為不受約束而頭痛,同時也有一些難以抑制的驚愕,這種驚愕既是因為治下膽大之人的數量,同時更是因為眼前這些靈州人的戰力!
話說對於靈州人的傳言,他也早有耳聞。
這時代鄉野雜談實在太多,不著邊際的更是不勝列舉,若非前日丁家那位老怪物的提醒,他何守清也是把靈州人當作狂妄自大的一隻胡人,或者幹脆就是當作持金過市的小兒看待。
但是,僅僅過了一個晚上,丁家老怪物的話語還在耳邊回蕩,眼前的事情就像傳說故事一樣展現在眼前——六十多個被派出來的絕非一般好手,但即使這樣也被靈州人一網成擒,連逃脫的人都沒有,甚至何守清從眼前這個黃毛胡人的眼睛裡看到了毫不遮掩的蔑視!
什麼時候能有胡蠻敢如此鄙視我東方聖人的學子了?
雖然從未有過禦史臺清貴的履歷,何守清卻也難得的熱血了一把,“還請安副使暫歇片刻!本官不明,貴使不過靈州入境使團,怎可在我宋境擒人?莫非是想挑起爭端不成?!”
被打斷了話語的安提亞諾沒有絲毫惱怒,反而用他那不甚標準卻也能夠讓人明瞭的漢話,從容不迫地說道:“何守清通判,還請慎言!非是我靈州強擄宋人,實是盜匪上門不得不憤而博之!至於何守清通判所言擒人,實屬無稽之談!正使不願與貴國地方無謂糾纏,現已下令,不日前往開封府,待接觸鴻臚寺官員後,將一眾人犯呈遞貴國皇帝!”
呈遞皇帝!區區盜匪之事,一旦被呈送上了朝堂之上,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何守清不敢妄下斷言,但他知道,只要對方所說成行,在諸多羈縻州和附庸國的使臣面前,朝廷的臉面必將徹底丟光,而他何守清的半生勞苦也必將化為泡影!
如此被人鉗制的被動局面,再加上一次又一次被人連名帶姓帶職位的稱呼,何守清感到難以言敘的屈辱,以及從清早被堵在後宅的悶氣積累到這一刻,他這個書生官員的承受能力達到了極限,心中的火氣迸發出來,這滎陽通判大人徹底惱了,“如此說來,安副使是欲要罔顧本官之權益,強擒本官治下之民?莫要忘了,貴使所擒罪民雖膽大妄為,卻仍是本官治下,須遵我滎陽律令!該由本官發落!”
安提亞諾眨了眨眼睛,狀若無辜地說道:“何通判好像……很惱怒?入宋境之前,我家將主曾說,宋國皇帝權力最大,我要把盜匪遞交權力最大的人處置,為甚你……想要攔阻?是這被擒盜匪於你關聯?還是何守清通判你的責權大於皇帝?”
何守清漲紅的臉瞬間又白了,對方貌似懵懂,但後兩句話實在是誅心之言,無論與盜匪相關,還是責權大於皇帝,哪裡是他一個小心通判能夠承受的?
兩人交談的聲音並不小,旁觀看熱鬧的人有不明白的自然兩兩相問,有那明曉事理的自是暗呼厲害,這黃毛胡人言語雖然笨拙粗陋,但是擠兌起人來招招進逼,絕非等閑。明白的與不明白的人聚在一起,話語聲彙流在了一起,嗡嗡成了一片。
騎虎難下的何守清懵了,面對比他高了有半個頭的安提亞諾,越發覺得壓抑,不由自主的向後踉蹌的退了兩步,忽又若有所悟的看了看左右兩邊跟隨的人,雙眼一閉然後猛地睜開,“安副使,何某添為滎陽通判,無能決斷靈州之事,貴使所擒之人,半數曾從屬何某身後之人,內情本官亦不清楚,或有誤會也未可知……何不由他們與你直接交涉?”
言罷,他也不等安提亞諾的反應,扭頭就向兩側的人說道:“郭員外,石提轄,與靈州人交涉該由鴻臚寺部堂決策,實非何某區區通判所能左右,後事如何,兩家自憑手段,或可直接交由陛下決斷……”
言未幾,他腳步一側,也不知怎麼邁的步子,或是這天上飄落的雪花造成的路滑?沒人攔阻的他直接到了對持的兩撥人的一邊。
是的,他也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