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女人,他一直覺得卷軸裡美人的風姿,更勝於活生生、會跑、會笑、會撒嬌的姑娘。
不諱言,他一直覺得人“很麻煩”。從小他爹就教他什麼“話留三分”、“人情練達”,要曉得推敲對方的言下之意等等,加上不喜花樓那龍蛇雜處、虛情往來的地方,以致二十多歲了,竟未曾對哪個姑娘動心過。
高坐在馬上的他俯視底下看熱鬧的人群,眉眼間卻是一股“與我無關”的淡然。薄而堅定的嘴唇輕輕抿著,心裡打定主意,等會兒一進家門,一定要馬上回他的庫房,繼續鑽研好不容易才入手的“薛濤箋”。
一憶起薛濤箋裡那隱約可聞到的木芙蓉花香,他心眼裡哪還有新娘跟親事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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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這端,尹家,穿好嫁裳的尹琉璃正坐在房裡等待迎親對伍。
“時辰快到了,怎麼樣,都打點好了?”主事的尹家夫人——也就是琉璃娘親走進來,一見女兒粉紅秀麗的容顏,眼眶瞬時紅了。“瞧瞧,我這小丫頭打扮得多漂亮,簡直像個瓷娃娃……”
“娘——”尹琉璃伸出手握住娘親的手。“不是約好了,您不可再哭了,小心傷身。”
“我是想到你小時候——”尹母朝一旁婢女看了眼,等她們全數退下,才又繼續說:“說真的,要不是你叔伯阿姨那幫人逼人太甚,娘真想再留你一年。”
尹琉璃剛滿十七,有了婚約的閨女,十八歲出閣還不算遲。只是自家親戚全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麻煩精,尹母自認身體不健朗,擔心有個萬一,心愛的女兒會落得孤苦伶仃,才會趁她還能掌管一切事情的時候,急著把女兒嫁出門。
“不然這樣好了,趁權家還沒到,我們派人去說不嫁了!”為了逗娘親開心,尹琉璃故意說著傻話。
尹母瞋了女兒一眼。“嫁妝都給了,聘書也都收了,這時才來反悔,傳出去能聽嗎?”
“但女兒捨不得您難過。”尹琉璃拿了帕子擦著娘親的臉龐,眼裡盡是不捨。
娘跟爹感情向來很好,爹一走,原本雍容華貴的娘就像染了風霜似的,頭發一下子都白了。
這時,該是她多陪陪孃的時候,怎知娘突然同意權家求親,爹走後不過三個月,就要把她嫁出門去了。
“娘會掉眼淚,不全是因為難過。”尹母拍拍女兒的手。“還有一半,是驕傲。你沒聽過喜極而泣?娘看你打扮得這樣美麗,站出去絕對不輸任何一家閨女,眼淚就掉下來了。”
“不管娘哭是因為開心,還是因為難過,總而言之,女兒都不許您再掉淚了。”尹琉璃生得一張粉娃娃似的臉蛋,一雙眼純真而明媚,小嘴兒不點而朱。看起來清靈文靜的她,卻有著外表瞧不出來的堅定與聰慧。
琉璃她爹尹舜平對她的教養,不若外頭一般閨秀,除了詩詞歌賦樣樣精通,還一樣一樣教會她監賞古玩南紙、如何挑貨進貨。尹舜平原是打定主意要幫女兒招個家貧但老實的夫婿,再把“松風齋”交由小倆口打理。怎知招贅對像還沒找好,尹舜平就在進貨回程的路上,被狠毒的流寇殺害了。
得知他死訊的那天,尹母跟琉璃,全都驚呆了。
雖說生死無常,但世人總難料想如此噩運,會落到自己頭上——尤其是尹家,十多名尹家親戚在尹舜平死後,便以要照應孤兒寡母的名義,大大方方上門要錢、分家産,更是教尹母氣得大病一場,好幾天下不了床。
從此之後,尹母一改平日的溫順和婉,狠心下了個決定,盡快幫自個兒女兒找個殷實男人嫁了。
就這麼碰巧,權家老爺央媒婆上門說親——今日尹琉璃才會穿著豔紅霞帔坐在這兒。
“好,好,娘不哭了。”尹母擠出笑容。成親在即,她心裡梗了件事,已沒法不提。“璃兒,娘有件事,不知該怎麼跟你說……這事我也是前幾天才聽見,訊息可能有誤,你就姑且聽聽……”
“您說。”尹琉璃溫柔看著娘親。
尹母一臉抱歉。“據說,權少爺……不大滿意這樁親事。當初是權老爺發了脾氣,他才勉為其難遵從。”
聞言,琉璃的粉臉瞬間變得慘白。說來,她跟即將拜堂完婚的夫婿——權傲天,有過一面之緣。那是前年呂祖祠廟會,琉璃趁爹孃到舅舅家拜訪,拉著貼身婢女銀花一塊兒換上男裝,學男人拿摺扇到外邊?躂。
呂祖祠香火鼎盛,來逛的人相當多,尤其是廟前賣古玩、珠寶的長巷,更是擠得水洩不通。基於好奇,她趨前拿起一塊豬肝色的硯,古玩攤老闆立刻吆喝著要她小心點,說那方硯可是嶽武穆用過的硯呢!
她還沒說話呢,身邊就傳來一聲嗤笑,抬頭看去,就是權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