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6 章
桑青翻身躍下馬,早有親兵趕上來替他牽了韁繩去,桑青急匆匆的往前走幾步,一眾親隨都沒有跟隨上前,而是十分警覺的匆忙佈防,行動十分嫻熟,看來此處已不是第一次來了。桑青剛踏上臺階,突然停下來,回頭看一眼,親兵頭領立刻上前低聲道:“將軍放心,此處有我們在,不會讓不相幹的人進來的。”桑青這才點點頭,一撩衣袍離開
走了幾步臺階,繞著山石一轉,眼前碧樹掩映中,露出一角灰色的屋簷,端的是十分隱蔽,饒是此處乃是遊人常來的地方,但若是不仔細看恐怕不會注意到。桑青怔怔的看了那屋簷片刻,臉色有些陰鬱,終於嘆了口氣邁步上前
原來這處古拙的建築竟是隱在西山中的一個小小尼庵,雖然不是什麼名剎,但因著本是杭州城中一大戶人家發願建的,選址與構造都甚是用心。當日原是那大戶人家有女子執意出家,家中恐怕她吃苦,便特意選在風景秀美處建了這座尼庵,雖然氣勢不足,但精巧盡有了,既有泉林之幽,又有往來之利,後來那女子是否還俗倒不可知,但這尼庵卻留下了。桑青從雁蕩山將景若救下後,一時竟不知該安頓在何處,他如今住在軍營中,那種地方自然沒法讓景若住,但他孤身一人在外,若是臨時在杭州城中置辦宅院既來不及,又難免惹小人口舌,一番斟酌下,桑青想起此處尼庵是個清雅所在,正宜讓景若養病。如今杭州城中,還有誰不知道大長公主面前的大紅人桑將軍,他一開口,那主家便忙不疊的將尼庵後面的客房收拾出來,並送了一個婢女。桑青也不含糊,對外只說是有劉定成案重要人證在此,趁機將尼庵中的人梳理一遍,又佈下暗哨,謹防有外人接近
桑青繞過正門,從旁邊的一個角門進去,熟練的穿院而過,徑往後面的一處院落走去,一路上並未碰到其他人,只有在快進房間時,與那小婢女差點撞在一起,小丫頭一臉誠惶誠恐,正要開口,桑青卻沖她擺擺手,低聲道:“姑娘今日可好?”小丫頭趕忙點點頭道:“還好,已經吃了藥睡下了”
桑青點點頭,擺擺手示意她可以離開,自己掀開簾子邁入房中。房間裡收拾的十分整潔,還有淡淡的藥味未散去。聞著這味道,桑青心中有些說不出的難過,雖然阿若的病已無生命之虞,但當日的兇險依然令他心有餘悸,如果不是救治及時,恐怕已經——
桑青緩步走到床前,景若已經沉沉睡去,隔著一層紗簾,桑青怔怔的望著她蒼白的臉,和露在被子外細瘦的手腕,心中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十幾歲時初見的情形。記得那一日公主府宴客,他陪著母親去赴宴,卻不耐煩那些來往應酬,隨便找了個藉口跑去園子中玩,公主府的園子他是去過多次的,因此連跟隨的人都不帶,獨自去往自己熟悉的湖邊涼亭。沒想到剛一靠近涼亭方向,便聽到悠遠的笛聲。公主府上下他甚是熟悉,並不見得有吹笛的人,他只當是公主請來的樂師,一時起了興致,循聲而去,沒想到笛聲卻在花叢深處。他一路分花卻柳,卻見到一個白衣姑娘,看背影似乎還是個孩子
桑青一時有些奇怪,他也是時常赴宴的,卻沒聽過這麼年輕的樂師,當下起了促狹的念頭,躡手躡腳的走到她身後,突然“啊”一聲。那笛聲一顫陡然終止,白衣姑娘轉身,露出一張驚慌的臉,桑青只覺得心中猛然漏跳了一拍。但看對方比自己還小幾歲的樣子,他又壯起膽,故作大人樣道:“你是教坊的麼?笛子吹的不錯,叫什麼名字?”
那白衣姑娘輕抿著嘴唇不答話,只握緊了身前的笛子,往後退幾步,一臉防備的看著桑青,桑青只覺得她好看極了,與自己往日見過的女子都不同,但哪裡不同又說不上來。見對方不答話,桑青頓時有些覺得失了面子,清了清嗓子拿腔拿式道:“本公子在問你話,你怎麼不答?”
那白衣姑娘聽了這話,抬頭看了桑青一眼,桑青這才發現她眼睛特別好看,似有光華內蘊,顧盼皆神飛。他趕忙擠出一個笑容,沒想到那姑娘只看了他一眼,低頭轉身便走。這下桑青大失面子,沒想到一個樂女也敢在自己面前如此無禮,他有些懊惱,一踏步擋在她面前道:“不許走”
那姑娘的表情登時變了,似怕似怒,終於又恢複之前那如靜水一般的神色,依然一言不發,換了個方向便走。桑青見狀更加不忿,再度擋在她面前道:“你叫什麼名字?”見那姑娘依然沒有答話的意思,桑青一挺胸道:“你可知我是什麼人?”那小姑娘表情不變,頭微側的看著他,目光中卻沒有半分探詢之意,倒讓桑青有點下不來臺。他是名門嫡子,又是霍於意最心愛的外甥,無論是在自己府上還是在公主府,再沒有人這麼不給自己面子,此刻卻被一個小樂女看輕,若是別人也就罷了,不過申斥一番,偏偏這樂女——很好看,桑青心中有了微妙的變化,一伸手從她手中奪過笛子,背在身後道:“這麼無禮還不道歉!”
那白衣姑娘卻沒有如他所想的一般苦苦哀求,她抬眼迅速的一瞥,眼中的神情讓桑青覺得有些陌生,但也僅是一閃而過,隨即恢複如常,然後轉身竟是疾步離開。桑青握著笛子站在原地略有些驚愕,沒想到她是這般反應,倒讓自己心中有些空落落的。他攥著那支竹笛在原地踱步半天,腦海中都是剛才她那一瞥的目光。想了許久,桑青才想明白為何覺得有些奇怪,自己拿了她的笛子,但她目光中竟然不是憤怒,而是深深的難過。想清楚此節,桑青登時覺得心中一窒,竟覺得手中的竹笛有些沉重。但是若要自己去向她道歉——桑青蹙起眉——到底不過是個樂女,難不成還要自己屈尊去道歉。他煩惱的搖了搖頭,意興索然的回到宴席中,目光卻不自覺的在人群中找那個白衣身影,卻一無所獲,只得作罷了。想來一根竹笛也沒什麼大不了,又不是什麼值錢玩意
過了幾日,桑青才在母親與人的閑聊中得知公主最近認了個妹妹,還接到了府中居住,不知怎麼,他立刻就想到了那天的白衣樂女,並在心裡篤定了就是她。這下桑青立刻躑躅起來,她竟然是這樣的身份,若是她去找公主告狀怎麼辦?雖然桑青往日常去公主府,與公主也是極熟悉的,但對於這位公主大人,他多少還是有些怕的,要是公主因此發了脾氣,自己恐怕少不得父母一頓罵。但不知怎麼,知道這訊息,他心底又有些莫名歡喜,如果她真的是公主認的妹妹,似乎自己與她之間的距離一下子近起來了,
心情忐忑的過了幾日,桑青終於忍不住了,找了個由頭硬著頭皮去公主府走一趟。這一次倒是巧,公主與霍於意就在後園亭中賞花,那白衣姑娘就侍立在旁。見到她桑青先是一喜,繼而心中便打起鼓。他打量一眼,只見她依然是一副平靜的表情,目光只在自己臉上掠過,彷彿從未見過一般,桑青又有些失落。把正事說完又閑坐半天,公主始終未提起笛子的事,桑青心中這才一塊石頭落地
臨走時他又特意看了她一眼,腦海中全是她剛才的聲音。景若,桑青把這名字默唸了幾遍,只覺得心中滿滿的都是快樂,是從前騎馬射箭都沒有過的快樂
窗外一陣風吹的樹枝作響,打斷了桑青的回憶,他有些自嘲的笑了一下。景若也被這聲音吵醒,睫毛微動,睜開眼來
桑青趕忙上前道:“阿若,你醒了?今日有沒有好一點?”
景若先支起身子咳了一陣,才淡淡道:“好些了。”但襯著她膚色,這話總顯得有些言不由衷。桑青想說些什麼寬慰的話,但總是說不出口,半晌只道:“沒事的,你先好生養著,等過些日子咱們回京後,再找京城的名醫來診治”
景若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我不會回去了”
桑青有點著急,這件事他說過好幾次了,但景若只是一個不答應。“你不回長安,難道我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他深吸口氣道:“公主的脾氣是有些不好,但待你總是一番情義,咱們回去她定然不會拒絕,頂多生氣罵你幾句,你多擔待些就是了”
景若沉默無言,半天點頭道:“這裡甚好”
見又是這樣的結果,桑青有些沮喪的長嘆口氣,不知該說些什麼,在屋裡轉了一圈,倒了杯水遞給景若道:“雁蕩山上的事,我前兩天終於弄清楚了,你放心,那個鐵傲已經定了罪下獄,不會少了他的好處的”
突然聽到雁蕩山和鐵傲這幾個字,景若突然抬起頭,連水也顧不得喝,目不轉睛的望著桑青。桑青接著道:“他實在是罪有應得——”他的聲音愈發凜冽:“但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麼嗎?我最恨的便是落笳,當日她如何答應我的,卻撇下你任人欺辱不管!若不是她走的快,我倒要當面問問她,她是怎麼照顧你的”
景若聽了這話,急忙坐起身子,連水灑在被子上也顧不得:“你不要怪她,與她無關——”說著,聲音便哽咽起來:“是我先做錯了,我害死她師父,我欠她的”
桑青怒道:“我才不管她什麼師父,她答應我的事,怎麼卻言而無信?阿若,你知不知道當時你多危險?如果我晚去一步,你可能就不治了!如果讓我找到她,我一定,一定會跟她算個清楚”
景若拉住他衣袖道:“不!你不知道,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她怎麼會那麼難過!”
桑青轉過臉,怔怔的望著景若,景若幾乎哀求道:“我求你了,你千萬不要再去找她的麻煩!如果你不答應,如果你真的去找她,我一定活不下去”
桑青看著她的雙眼,深吸了幾口氣,終於點點頭道:“好,我暫且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