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篁含蓄而極有禮貌地拒絕了,說道:“世外之人,不堪為城主重用,此番踏入紅塵已是不該,只願于山中清修,還請城主見諒。”
南曠微見他們去意已決,留是留不住了,又想那霄衡雖然武功絕世,但自矜身份,一擊不中,自當永不再來,便道:“諸位少俠一路好走,恕我公務纏身,不能遠送了。”
楊篁道:“南城主真是客氣了。”
南曠微嘿然一笑,順勢又提出想要收買他們那巧奪天工的木鳶,楊篁一向是個大方的,問了問步宛青的意見,便把乘來的木鳶都送給了他。
流光因被實實在在地救了一命,送別起來更另具一番風味,直把十人送出雲中城,又再走了一程,被楊篁等再三請歸,方才拱手道:“諸位少俠,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這就別過,後會有期。”
楊篁道:“流光將軍太客氣了,後會有期。”
師尊一向吹太華山聲名遠播,下得山去,無論哪門哪派都須得禮敬三分,他的徒弟們聽了無數遍,信以為真,誰知在道上行了一日,敢情壓根兒不是這麼回事。
說起如今天下最富盛名的人物門派,連路邊搭個棚賣茶水的老大娘都知道霄衡、穆長恭等人的名號,問到太華山這一門派時,大娘卻睜大了老花眼,全然不知所雲,莫非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如今的江湖,已不是師尊嘴裡二十年前的江湖。
也不知是師尊吹大話騙了徒兒,還是太華山已不複當年盛名,無論是哪一個原因,他們都覺得很悲痛,小狴極通靈性,見主人不大歡喜,它走起路來也就有點垂頭喪氣的意味。
眾人悲痛著行了一日路,不知不覺之間暮靄沉沉,片刻之前,夕陽猶然無限之好,無奈初夏天氣,瓢潑大雨,說來就來,十個人走在道上,急切間無處躲雨,都給黃豆般大的雨點兒淋得透心涼,連帶著小狴也淋得一身毛濕漉漉的,減了多少威風。
眾人好不狼狽,幸而不過是家醜,不會外揚,是以連挑剔如溫軒,也未有所抱怨,萬幸再行了片刻,便找到一座破廟,東倒西歪,滿是蛛網,也不知廢棄了多久,巫恆給大雨淋得心急,一頭鑽了進去,登時被撲了一臉飛灰。
這群太華弟子多年居於深山,野外日子過得慣了,等雨一停,便去打幾只野味,生一堆篝火,就在火上烤了,興致盎然地聽林悉講南曠微和他夫人的一段恩怨情仇,聊以打發時光。
廟外雨珠滴答滴答地下。
她以一句話總結道:“南夫人死的時候,還未到風信年華。”
這一幹人平時大多沒心沒肺,欲喜則喜,欲怒則怒,一向難藏心事,聽完了這段故事,眾人卻都默然了一陣,這種集體沉默最令人發慌,妙在此刻還有淅淅瀝瀝的小雨,雨珠兒滴答滴答地打在屋簷上,像春風駘蕩裡飄舞的柳絮,把過於肅穆的氣氛竭力沖淡。
良久,楊篁嘆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
假使當時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
林悉拂了拂落在裙上的塵灰,微微一笑:“不過是那何望舒太年輕,太天真罷了。”
斜風穿堂,溫軒凝視著風中搖曳的微弱火光,嗤的一聲笑:“林悉,你倒看得開,好像你年紀多大似的。”
他師姐莊嚴道:“我雖然年紀不算大,但一向看得開。師尊不也說過,年少輕狂,值得原諒。”
年少之時,誰不輕狂?
若非年少,若非輕狂,何來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慘綠少年?何來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韶華少女?若是換個六七十歲的糟老頭子帽上簪花,只怕非但沒有風流,反而倒胃口得很。
說來古今多少事,都因年少而起。
少年時候意氣風發,只覺連江山都在腳下,渾然不知人生不過一場大醉,一場幻夢,到得後來,到底是隻餘唏噓,往事種種,終必成空,誰還記得黑白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