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話音剛落,只見眉莊、予澤、予沐俱都臉色微變,空氣頓時凝滯。甄嬛閑閑回神,似乎方才什麼都沒說,只是一味微笑著。太久了,她想,她來到這個世界已經太久了,久到自己已經忘記就在一個月前的七月十一,就是大周乾元帝周玄淩的棄世之期。
眉莊厲聲命沐黛等人退出殿外,這才望著她問,“嬛兒,你可知道自己方才說了什麼?”
“我不過玩笑話隨口一說,姐姐何必這樣在意。”甄嬛淡然泰然,宛若在說今天午膳吃什麼一樣尋常,“澤兒是太子,是儲君,如今代皇上監國,掌制誥,綰綰的婚事自然要他費心成全。皇上病著,他操心是該當的。”
眉莊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既然如此,是我一驚一乍了。皇上春秋鼎盛,如今顧不得,等來年龍體康健,自然能安心看著綰綰出嫁。”
甄嬛和靜微笑,“皇上最忌諱前朝後宮瓜葛著,若是知道我要將綰綰嫁給寧遠,只怕要費一番心思。不過向來好事多磨,有些事,最終要我自己來做。”
這樣模稜兩可的話,讓聽者暗暗心驚。然她終究沒有再說什麼,眉莊等人也不好妄自揣測。寂然飯畢,予澤予沐徐徐說了幾件不大不小的朝事,便一同告辭,順便將眉莊送回存菊殿。
甄嬛看著他們身影消失在柔儀殿外,驀然興嘆:人性,果真是種很可笑的東西。
玄淩封了她做皇後,甚至真得將她放在了心上。可就在剛剛那個短暫的瞬間,她卻真得想過要殺了他——不為別的,只為了將予澤早早推上那個位置,讓自己再無後顧之憂。在這偌大的紫奧城裡,兒子總是比丈夫更值得倚仗。
她曾以為,過去的十八年她對玄淩有過內心的柔軟,然而事到如今她卻無法否認那一剎那的殺心。蠢蠢欲動的妄念提醒她,作為甄嬛的今生裡她從來就不是個善良痴情的女子。
除了她自己,沒有人知道長歲無病痛的玄淩為何僅僅因為朱柔則的事就纏綿病榻。心肌炎難治不假,然而醫術高超的衛臨總不至於束手無策,任憑玄淩的風寒高熱一場接著一場,終歸只說一句皇上聖體孱弱違和。
因何孱弱,緣何違和,沒有人知曉,亦從無人解惑。
可笑,也可惡。
中秋節,仍是在陰霾裡草草度過。九月二十日,明雅帝姬蘅蓁受封明雅公主下降大理寺少卿蔣賦,皇後與怡妃親臨蔣府主婚,至晚方歸。而玄淩因聖體不安之故,並未路面,只著太子予澤送了賞賜。
次日秋風慘烈,濃雲密佈。甄嬛早早起身梳妝,站在中庭看風催滿宮桐葉飄颺,忽然喚了沐黛,“去將本宮妝奩下那個景泰藍寶石盒子取來。”
沐黛應聲,半晌後回來。甄嬛按開機竅,將裡面小小的物件兒收盡廣袖的暗袋之中,旋即道:“走吧。”
昨日剛嫁了明雅公主,她這個皇後既然去主婚,今日便該去顥陽殿看望玄淩。輦轎尚未至百步外,內侍聽聞皇後駕臨,早早迎了過來,畢恭畢敬趨前開啟顥陽殿正門,顥陽殿高闊而古遠,位置又清靜,是養病的最好所在。
丈高的朱漆鎦金殿門“咿呀”一聲徐徐開啟,似一個垂暮老人嘶啞而悠長的嘆息,內裡垂著一層又一層赤色飛龍在天的錦緞帷幕,大殿深處本就光線幽暗,被密不透風的帷幕一擋,更是幽深詭異。
一瞬間,肆虐的西風瞬間灌入殿中捲起無數重幽寂垂地的帷幕,像有隻無形的大手一路洶湧直逼向前。
甄嬛轉過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繞到玄淩養病的床前,玄淩似沉沉睡著,難得睡得這麼安穩。卻見一個素紗宮裝的女子坐在塌下的香爐邊,隱隱似在抽泣,卻終究只是幽幽一咽,不敢驚動了人。
她遙遙駐足,極輕地嘆了一聲,聽得聲音,那宮裝女子轉過身來,卻是德妃。她見甄嬛到來,立即起身來拭去眼淚,靜靜道:“皇後娘娘金安。”
甄嬛躬身扶了一把,“妹妹不必多禮。原說咱們輪流陪著,如今看來是本宮錯了,你實在也太操勞了些。”
德妃入宮也有十餘年了,對玄淩最是情深。她性子又是難得的溫婉安靜,素日裡一心只在照拂五皇子上,閑時吟詩作畫打發辰光。自玄淩住到顥陽殿,甄嬛便下旨除非玄淩召見,否則便由妃位以上的嬪妃輪流過來陪著。這下可成全了德妃,除卻在通明殿祈福與必要的休息外,她無時無刻不服侍在玄淩身側。
德妃自産後便落下病根,身子孱弱,本不必這樣辛勞。看她這些日子殷勤謹慎侍奉湯藥下來,人早已瘦了一圈,眼睛紅腫著似桃子一般,似乎哭過,眼下更各有一片半圓的鴉青,一張臉黃黃的十分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