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十五年三月的親蠶嘉禮,因著中宮無人,最終還是由甄嬛負責主持,為聲名計,甄嬛特地求了玄淩,鄭重其事地請賢妃、和敬夫人、惠儀夫人三人助祭,外面討論起來,總是皇貴妃的勤勉謙恭。
過了予沐、予瀚、蘊歡的生辰,宮裡也閑了下來,玄淩卻忙著赫赫的事不可開交,頗有些清心寡慾——本來赫赫進犯是五月裡的事,但如今甄嬛可不想再鬧出什麼熊羆、和親之類的風波,早早暗中讓甄珩關注,並透露給玄清讓他奏報了玄淩。被玄淩猜忌這樣的事,還是交給玄清比較好。
兵戈將起,老臣蘇遂信卻領著一群文官揪著立太子的事不放,甚至提出漢武帝鈎弋夫人故事,一副清正諫臣的模樣勸諫玄淩。甄嬛自然要對得起自己解語花的名聲,不過讓周容華旁敲側擊地說了兩句話,果不其然地讓玄淩怒火中燒,在前朝大大申飭了蘇遂信。蘇遂信一輩子讓人敬重有加,哪受得了這份氣,當下就臥床不起,沒出半月便急轉直下、撒手人寰。
闔朝上下忙著赫赫之事,玄淩哪有心思管他,不過依例追封了文宣伯,賞了治喪銀子了事。
蘇遂信雖死,然司空之位卻不能空置,甄嬛的一位伯父甄遠遼便在數位同儕的一致推舉下接了司空之位,一切順理成章。沒有人會知道那位奉命給蘇遂信診治的太醫是衛臨的同鄉,對他們而言,下毒之類不過是下等手段,神不知鬼不覺地改換藥量置人於死地,不過是輕而易舉。
左右她手上,也不差這一條人命了。
古人雲煙花三月下揚州,甄嬛沒那個暢遊江南的福分,但三月春光總是不宜辜負。這一日天氣晴好無比,嘉禮結束後甄嬛也閑著無事,便邀上眉莊,帶著聆歡、蘊歡、靜和、寧安到和敬夫人的昀昭殿湊趣。
昀昭殿日光豐美一如昔年,甄嬛與眉莊聯袂進門之時,早得了訊息的和敬夫人娉婷的身影已然端莊佇立在殿門口,笑說:“兩位貴客今日倒是清閑。”
“不過是聆歡她們幾個長日無聊,來找姐姐玩了。”甄嬛亦笑著回道,一招手命和敬夫人的貼身宮女好生帶了帝姬進去找和睦。
三人廝見畢,便遣了侍從出去,只留下貼身的宮女侍奉。
甄嬛落座,四面打量一番,見殿內隨處可見小女兒家愛玩的物件兒,又新裝潢過,不似從前那般古板莊重,揶揄笑道:“有了和睦帝姬,姐姐果然也是不一樣了。”
提起和睦帝姬,和敬夫人眼底漫上一絲寥落的暖意,淡淡嘆了一聲道:“我如何能比得上賢妃姐姐的福氣呢?溫儀雖也不是她親生的,當時到底才滿周歲,不記事;和睦卻已經滿了四歲,曉事了不說,胡良娣教養出來的,性情上已經偏頗了,我對她再好,也不過聊勝於無罷了。”
甄嬛屏息,靜靜看著面前的和敬夫人,何嘗不是出身望族,幼承庭訓,嫻靜如寒潭碧水。只不過為著慕容世蘭的緣故,受歡宜香所累,終其一生不得子嗣。養子齊王予漓年長不成器,和睦帝姬又那般嬌縱,這寂寂深宮裡,她甚至不如賢妃,賢妃至少還有個溫儀帝姬肯騙一騙她。
初次見她,她還是明哲保身的馮淑儀,安居紫奧城一隅,與所有人都若即若離。然而因著從前對慕容世蘭的恨意,因著她的三妃之位,更因著甄嬛的設計牽連,她也終於落到是非泥淖中來了。
“好端端的,說那些做什麼。”眉莊看了一眼窗外與蘊歡打鬧的和睦,皺眉含笑道:“和睦帝姬再怎麼樣也不過是個小孩子,皇上已經不許胡良娣再見她,燕禧殿又與冷宮無異。姐姐對她好,時間長了她自然記在心裡,這日子還長著呢。”“我看姐姐手上的團扇繡得極好,不知是誰的手筆?”眉莊隨手拾過床邊的一柄團扇,生絲的白絹面,水墨畫著個憑欄美人的側臉,淡淡幾筆,似工筆描繪的白牡丹花兒,清約可人,栩栩如生。旁邊題著兩行簪花小楷,正是李易安的句子“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予漓昨日帶著王妃過來請安,這便是怡人親手繡的。”和敬夫人瞟了那團扇一眼,眉頭漸漸疏散開來,“怡人為著當初撮合她與予漓的事,對我一向敬重。”
“怡人確實是個好孩子。”甄嬛徐徐道,“不過那也要齊王有心,否則也不會時時來給姐姐請安。他雖年長,生母健在,到底是個良善的孩子,日後必定不會辜負了姐姐撫育之恩。”
“不過借你吉言罷了。”和敬夫人輕嘆一聲,說罷瞧著甄嬛,“昨日我聽賢妃姐姐說起,遠嫁涼州的真寧長公主要帶著翁主回京省親。”
“姐姐真是耳通目達。”甄嬛凝眸睇她一眼,笑道:“真寧長公主的駙馬陳舜為我大周遠戍涼州,保定一方安寧。可惜長公主自生育承懿翁主後便落下了病根,不宜長途勞碌,又連著數年邊地不靖,如此已有十數年未曾入京了。如今赫赫不穩,駙馬恐兵禍乍生而無暇顧及妻女,上了請安摺子給皇上,皇上這才星夜派人接回了長公主與承懿翁主。”
一想到那位看上甄珩的承懿翁主,甄嬛心中百味雜陳,原著裡,她還是極為喜愛承懿翁主的,更因此厭惡甄珩的薄情。無論因為什麼,甄珩既然娶了她就該傾心呵護,否則不過是再辜負一個女子罷了。
不過如今不同,甄珩只有安陵容一個妻子,兒女雙全,不管是為著什麼也不可能再娶承懿翁主。她該好好囑咐甄珩,莫讓舊事重演,引得玄淩疑心。
眉莊逗著一旁的鸚哥兒,笑吟吟道:“此番長公主回宮歸寧,自然是要與皇上敘起姐弟故情。只是聽說承懿翁主年芳十六,到該下降的年紀了,涼州偏遠之地,如何能挑得出一位好郡馬來。”
和敬夫人起身給金架子上的鸚鵡添了些清水,不覺含笑,“先太後只得這一位長公主,若非為了邊地安寧,如何肯叫她遠嫁。皇上也只有這一位一母所生的姐姐,姐弟連心,自然要好好為翁主挑一位乘龍快婿了。”
眉莊攏一攏袖口,曼聲道:“只是不知道京中哪位青年才俊有這般幸運,能得到翁主的青睞了。”
甄嬛淡淡一笑,手指劃過平滑如膚的緞面裙幅,平靜道:“翁主年幼,少不更事,終歸是要皇上和長公主做主的。只怕京中才俊千百,也未必能入了翁主的眼。”
一時靜默,唯餘耳畔女兒家歡笑之聲不絕。甄嬛冷眼看去,和敬夫人踱步臨窗前,眼中盡是和睦帝姬玉雪可愛的身影。可春陽明暖拂落,她始終如一塊寒冰,不能被溫暖絲毫。
唯餘長長一貼畫雲褶裙裾,在她身後逶迤如一道永不能彌合的傷口。
三四月的上林苑,春光繁盛漫天匝地,牡丹含嬌,海棠如錦,碧竹盈盈,梧桐風媚。太液池上有三三兩兩的宮眷迎風蕩舟,舉目處鬢鬟旖旎,裙裾翩翩。更兼天氣晴雨不定,湖上景色淡妝濃抹總相宜。若到煙靄濛濛的日子,更添瀲灩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