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72 學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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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寫《圻河中上游龍山晚期遺存的文化因素分析》,以瓦店和王城崗遺址為例,最後一部分拔高了一點,論述中原中心歷史趨勢的形成。彭學立說這兩個例子不足以歸納總結這個分論點——脫離文字對共性和個性的探討一味湊數量,這不是故意找茬嗎?彭教授研究漢唐,本身不是這個方向的,我要是讓他寫,他也寫不了。”
歷中行坐在池邊扶梯上,半浸在水裡。清澈池水映出四面瓦藍的瓷磚,一波一波推湧到池壁,經過他的身軀時,搖蕩著濡濕了寬闊緊繃的胸膛。泳池頂部勻散的燈光落下來,那片皮肉反射出光滑潤澤的質地。
“其他評委也認可?這事不能一個人決定。”姚江近前拂了一下水,波瀾頓時高漲,湧上歷中行肩頭,在他端直的鎖骨上逗留,積了一小窪。
他沒留意:“我們有不成文的規定,為了嚴格公正,每組必須掛一個。我問何辛,何辛說他們組質量不錯,沒有哪個絕對要掛。那這樣的情況,其他老師彼此都熟,剛好有我一個外人的學生,就挑軟柿子捏吧。”
姚江伸手去引。面板浸過涼水,指腹愈顯得熱。觸到那片凹窩,引水流向下,劃到胸膛中央淺淺的溝渠,沒入水中往側邊移,虎口一貼,動作極自然地輕輕捏按。
歷中行瞪他,擒住身前的手臂往自己身旁拉了一把。不敢動作太大濺起水花,掃一眼幾米外泳道上的旁人,低聲說,“幹嘛,你也當我軟柿子啊?”
外面硬,裡面軟。姚江輕笑一聲,遊刃有餘往水裡卸去力道,停在他身邊說,“就算二辯過了,你也覺得對這個何辛不公平,是嗎?”
“嗯。那天我拒絕彭學立的時候他都沒表現出不高興,還是和和氣氣走的,怎麼事後搞這麼蠢的報複。我們這行,一塊地方就一個小圈子,往後說不定還要共事,他開罪我有什麼好處?”泳池裡人少,半天才有一個往扶梯這裡靠近,歷中行站起來往旁邊劃了兩下水,仍貼著池壁站在下半部分一階突出的邊沿上。
姚江隨他到一旁,在水裡牽他的手:“因為對方認準你不會在公事上挾私報複。”
歷中行啞然。
“想怎麼討回來,就去。”姚江摸一下他還幹爽的鬢發,用手指往耳後梳。並不顧忌被人看到。
歷中行渾身放鬆,有些疑惑地看他。瞳孔倒映池水,黑中灑銀。
姚江感覺到歷中行在輕緩的動作下逐漸鬆弛,額頭舒展,眉眼流露出舒適的神情——他也是最近才發覺,對方太過完滿,反而隱隱掩蓋了童年的缺失。這種缺失並不體現在心理上,而在於親密接觸。
黎永濟以老師自稱,那麼他在歷中行小時候,或者對“老師”這個稱謂初有概念之後,仍會像父母一樣摸著頭稱贊他,揪著耳朵責備他,以及抱起他讓他坐在肩頭嗎?
歷中行在郭恕那裡受到的打擊,很難不追溯到這個稱謂上——他對“老師”這個角色,特別是這種一對一的導師,大概有一種超越師生的信賴,所以才會毫無防備和畏懼地對一位泰鬥級的權威坦誠性向。
黎老師沒有養育過孩子,為了不讓孩子夜裡掉下床,寧願用枕頭被子搭“圍城”,也沒想到更簡單的方式:把他抱在懷裡睡覺。又或許想到了,但沒有選擇這麼做。那樣確實太辛苦,一晚上驚醒很多次,睡眠破碎,必然會影響第二天上班,尋常人家也是夫妻兩個輪換守夜。
歷中行無疑有著健全的人格。姚江卻漸漸在下意識的親密接觸中意識到:擁抱,撫摸,親吻,他從生理上渴求這些。對方自己都沒有發現。
而在水中,它們的作用似乎更加明顯,肉眼可見。
“前幾天你不是提過,徐懷同邀你去培訓班帶隊。”姚江說。他把他的鬢角都沾濕了,胳膊貼著池壁摩挲他的耳廓,“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點得太明白了。培訓班至少為期半年,歷中行沒有時間,已經推掉了,但和徐懷同打聲招呼不難。彭學立不就是為這個有求於他麼?既然對方可以讓他的學生等二辯,他也可以讓對方再等等。
走後門提前進,是插隊,損害別人;走後門往後排,於人無礙。
歷中行覺得自己要跟姚江學壞了。
但是他很喜歡,很痛快。
他不要做一根沒有七情六慾、恩怨情仇的竹子,他想做江上不繫之舟,舟子橫吹的短笛。歷中行覷著最後一人上了岸,隨水波踏下瓷磚邊沿,與姚江一同在碧藍的池水中浮沉,輕聲接道:
“以直報怨,以德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