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小滿的建議,謝老和封世南不走回頭路,在養蜂場休息一夜,第二天向南越過天山,從絲綢之路的南路繞回烏魯木齊去。這個主意並不算壞,所以他們沒有猶豫就同意了,並且講好把郭大夫帶到尼勒克城。讓他從那裡乘長途汽車回伊寧。哪知道他們在唐布拉多呆了一天,第二天來到蜂場時變了天,下起小雨來。平地上下雨,天山上就會飛雪,從尼勒克去南疆要翻過一個大坂,積了雪車子難以攀登。小滿提議不要在蜂場停留,趁著雨剛下,山上積雪還不深,連夜行進。謝老是將近古稀的人了,封世南也過了半百,昨夜在草原上本來就睡得少,今天又坐了半天車,都有點疲勞。而且對小滿和他那車的安全性不大信任,臉上就露出了難色。他倆沒說話,郭大夫理解他們的顧慮,就說:“都這麼大年紀的人了,幹啥玩這個命!沒必要非走南疆不可麼,這一路就是不下雪也沒什麼看頭,好好休息一夜,明天順原路返伊寧,從伊寧回烏魯木齊不很好麼?”
小滿冷笑說:“那樣又把你送到家了是吧?可你是坐蹭車的,根本沒發言的權利!”
郭大夫再也按捺不住,厲聲說道:“見到不正之風誰也有責任進行批評。”
小滿不慌不忙地說:“請注意,你有批評的自由,我有不讓外人坐車的權力!你別拿不正之風的帽子亂扣,我哪點作風不正?”
“你半夜不接客人,拉著女服務員跳搖擺舞!早晨不按時出發,摟著少數民族女會計騎馬,什麼作風?”
小滿出色地笑了笑說:“你敢情有老婆有孩子啦,我還沒物件呢!私人的事,你管不著!”
郭大夫說:“前天晚上到了尼勒克,本可以晚飯後趕到這裡的,你說你把小提包忘在伊寧市旅館,連夜開車去拿你的小提包!車是公家的吧?油是公家的吧?來回幾百公里,你那小包裡不就幾個破蘋果、一塊花頭巾嘛,為這點玩意浪費公家的油,浪費我們的時間,這還能說是私人的事嗎?”
小滿說:“我還沒回去算帳,你怎麼知道我用了油不交費呢?我昨天一早七點就趕到尼勒克,你們還沒起床呢,怎麼算浪費了時間?前晚就算開到這兒,不也是昨天才能進草原嗎?”
“你住下的時候瞎逛胡玩,從不檢修車子,一上路就總拋錨!”
“開車的也是人,你們停下來休息我不休息呀?”
“總之,不能從南疆走了,明天順原路回去!”
小滿用不屑的眼光看了看郭大夫,一聲不響走了出去。
封世南說:“你看,你說上句他有下句,一句批評聽不進!”
郭大夫說:“聽不進也說!對這種人不能客氣。”
謝老搖搖頭,嘆了口氣。
忽然外邊響起了汽車馬達聲,小滿一陣風似的走進屋,搬起蘋果筐就往外走,一邊喊著說:“拿著行李上車,馬上出發啦!”
這三個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封世南小聲說:“咱都不上,叫他一人走!”謝老說:“事緩則圓,別再鬧僵了,他既要走,想必有他的理由,咱們也答應過從南疆走的,先上去好不?不行到尼勒克再停下嘛!”
他動員著封世南拿行李上了車。郭大夫無奈,最後也走了出來。可是小滿搶先從裡邊把車門全拴死了,拉開塑膠窗對外喊道:“下雨路滑,我這車拉不動四個人了,你另想辦法吧!”
謝老和封世南連忙攔阻說:“不行,他是我們的朋友,若不拉他我們也下去……”
車子猛一啟動,把他倆全摔在後座上,按著喇叭開出了門。謝老和封世南透過窗子向後望,只見郭大夫站在雨中兩手直搖,不知是表示不用管他還是表示不讓他們走。車拐了個彎,看不見了。
謝老有冠心病。汽車輪胎不象腳踏車那樣好打,打不了幾下他就心跳氣喘,汗從後脖梗子往外滲。
“你歇歇。”小滿從他手中搶過了氣筒,怒氣衝衝地朝遠處的封世南看了一眼。他並不指望這倆書呆子替他幹多少活,他們乾的他還看不上眼呢。可他得叫他們跟著轉,不能讓他們閒呆在一邊看,好像一切活兒都得讓司機幹才合理。什麼叫合理?誰強大,誰的主意就合理!我不開車你們寸步難行,我就得指揮你們!什麼專家、學者,屁!小滿自己賦予自己這麼點權力,從這點權力中找到樂趣!
“*****”中,小滿家顯赫過一陣。他父親由一個總務科長一下成了省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他哥哥由一名學業不好的中專學生成了造反司令,成了“革命大聯合”時一派的領袖!他媽由一個街道繡花小組的組長當上了居民委員會主任!他自己也當過紅小兵團長,領著一群小孩往“走資派”、“反動學術權威”臉上吐過唾沫!他家由兩間一套的單元房搬進了高幹宿舍區。那地方在造反初期曾掛過“王八窩”的黑匾。可這“王八窩”樓上樓下,客廳浴室實在比“紅色大院”舒服排場。幾年間他父親出入有汽車,辦事有秘書,送禮的、求情的沒斷過流。什麼將軍、市長、專家、教授,只要他爸和他哥一句話:“觸觸靈魂”,就夠那老小子喝一壺!還沒到進廠年齡,憑他爸的女秘書開張條子,小滿就被招了工。入廠後,又憑他哥親密戰友一張條子送到了汽車隊。現在有人批評小滿愛鑽營,你們躺著說話不腰疼,倒退幾年,你們上我家來鑽營我還不尿你呢!**倒了,老子進監獄了,哥哥勞動教養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作人不聰明點還有我的香餑餑吃?明目張膽違法亂紀的事他不幹,現在惹出禍來沒人給自己說話,別幹那個傻事!可人生在世,總得活得舒服點兒,順氣點兒。靠什麼舒服?靠門子、勢力,沒有了。在這一點上小滿對“***”的垮臺有點遺憾!靠學問、本事?讓“*****”給耽誤了。他名為中學生,連四則運算都不會算。從這一點上小滿對“***”的垮臺也感到解恨。既沒門子又沒學問,就得靠為人聰明。小滿見過別人當初在他爸爸面前怎樣恭順迎合,也見過他爸在更有權的人面前如何卑躬屈膝。他學著來,儘管心裡不是滋味,仍強制自己學。他知道排程科長愛吃蘋果,他出車就往回帶蘋果,三毛一斤買的,他說一毛二從果園拉的。某位女幹部的女兒在新源上學,出車前他“偶然”在廠門口碰上那位幹部,順口說聲:“我出車要走新源,您有什麼事沒有?”那幹部先說:“沒事,替我看看蓮蓮。”隨後又把頭上圍的頭巾摘了下來,說:“把這帶去吧,我新買的,剛圍了兩回!”小滿一邊滿臉笑容應答,一邊心裡對自己鼓勵:“別抹不開,別覺著屈辱,人生就是競爭,適者生存。官大表準,等熬出頭兒來別人也會來拍自己。”幹這些,除去搭工夫還要搭錢。小滿參加工作時,只帶來女秘書一張紙條,並沒帶錢。“***”倒臺時他覺著在原地區、原單位不好混,因為大家對他知底。他為了調到新疆來,為了安排個好地方,把他哥哥打砸搶弄來的幾件文物送了禮,現在一點存項沒有。這不要緊,羊毛出在羊身上,從坐車的身上打主意,出車半個月不花錢和糧票,蘋果的差價找回來了。給客人出個主意,讓他們繞南疆回烏魯木齊,去新源的油錢就有了著落!當然,對客人也要作分析。有的客人雖是外地來的“土帽”,可出面租車的單位是自治區黨政領導機關,這得小點心,八成他們有硬關係,惹翻了遞一句話過去就夠嗆。有的雖然個人出面租車,可看樣子是個刺頭,軟硬不吃,什麼報社記者咧,採購人員咧,還有旅遊的大學生,這些人不好惹,有的會想辦法治你,有的敢掄胳膊和你拼命,事一鬧大,至少升級受阻、獎金落空!現在不比從前了,當真有人把意見反映到報社和領導機關,本單位還不能置之不理。最理想的客人莫過於眼前這兩人了。租車是由什麼學院來辦的。學院這種地方既無權又無錢,可見客人的根底不硬!一個寫書的,一個畫畫的,這種人多半任什麼不懂,還臉皮薄,明吃了虧也不願爭吵。唯一擔心的是這種人裡有時也有死硬派,一腔子邪火。為此小滿作了下試驗。預定早晨七點出車,他把車開到門口卻熄了火,故意坐在電話機旁耗著。八點鐘電話來,一個老頭的聲音說:“勞駕,我找滿師傅!我們定了今早七點出發去伊犁,怎麼八點了還不來車?”
恰好屋裡沒人,小滿就說:“我就姓滿,我正要開車去你們那兒,忽然來了輛大卡車把我們門擋住,車開不出去了。”
“你叫他挪一挪嘛!”
“司機上哪兒去了不知道,我喊了半天找不著人。”
“那什麼時候才能走呢?”
“我也說不準,也許今天走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