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庭大戰發生的同時,安隴線卻顯得異常平靜。
沒有戰事的時候,張邁儘量讓境內保持著一定的活躍度,哪怕因此而出一些小亂子,也給予中心線城市以相當的自由,但在戰事發生期間,鄭渭卻一改施政方針為謹慎,一切都按照最小心的方案來,確保各州不出一點亂子,民間的自由也被相對壓制了。
不過,由於這時正是冬天,百鳥南下,百獸蟄伏,農民也都躲家中過冬,牧民們藏在帳篷或者木屋中,靠著秋天收割的草堆養牛羊。除了一小部分商人之外,大部分的商賈也都就地躲冬避寒,而且除了商路幹道,通往各縣的交通也變得不方便,而更深入到鄉里的道路更可能因為飄雪而割斷,託雲關不能走了,馬鞍山口也無法通行,唯有涼州、疏勒、高昌、龜茲的工坊在熱火朝天中繼續運作,疏勒、龜茲和金城的棉衣工坊也逆時節而興旺,但是街道之上人跡稀少,只有酒館的生意到了冬天反而更旺盛。
——————————鄭濟踏著積雪,走進涼州最大的酒樓劉伶居。
現在的涼州已經不是兩年前的涼州,自從商業資本迅速湧入,涼州在短短兩年間大大變樣了,其中有三塊區域發展得最好。
一是位於城市中央的行政區域,政務廳及附屬建築是天策軍驅使奴隸在農閒時趕建起來的房屋,也是城內唯一一片動用了公款建築的建築,建築特色大氣而簡單,政務活動都在這裡展開,官員以及其家眷也住在這裡。
二是城東的商業區,當初將這一塊劃為商業區時,基本還是位於城牆內部的一片荒地,現在卻已經奇蹟般地矗立起了無數房屋,天策政權沒有下令規範建築的格式,所以這一片地區的建築花樣最雜最亂,有的地方十分雅緻,有些地方卻又髒又亂,有些樓房很高,有些屋子卻很窄小,甚至要彎腰才能進入,由於不禁外人經商,所以各族各教在這裡都可以看見,這一片區域的人口統計一直是一個難題,甚至就是官方也統計不出這裡究竟有多少間房子,唯有街道是規劃好的,但店鋪經營款式的分類則是自然形成,做的生意主要是對外,既作為蘭州與甘州的中轉站,同時也是作為整個安隴政治中心在運作著。
三是城南的宗教區域,以佛教為主,而間以天方教、明教、祆教、道教、景教,由於有宗教力量的介入這一片地區的建築最為華麗,房屋也最多,僧侶聚居之地同時也就帶動了商業,是城內商業內迴圈最好的地方,安隴最好的酒,西北最好的茶,人氣最高的變文僧,擁躉最多的參軍戲(注:唐朝戲的一種,類似於今天的相聲),都聚集在這裡——劉伶居也在這個地方。
鄭濟一路走過來並不覺得這裡有什麼變化——因為他過去兩年幾乎一直呆在涼州,但是他身後一個老人看到這裡時卻有很多的感慨——那是楊定國,他從兒子女兒的信中知道了一些涼州剛剛併入天策政權時的荒廢景象,不想今天見到,卻發現這個地方的市井已經發展得這麼好,如果不是城西還有許多頹院荒草,他幾乎要懷疑當日楊清給他的書信是否真實描繪了這一帶的景象。
“楊叔叔,請進。”
楊定國如今雖不入實職,卻代領安西大都護,但在這裡鄭濟卻未敬稱他的官銜而叫叔父,可以想見今天的這次會面屬於私人情誼。
簾幕內是鄭家的小兒子鄭漢,如今也出落成一個英俊的青年了,他領著楊定國上了閣樓,樓上一個老者聽到樓梯聲站了起來迎候,兩個老人在閣樓中站著對視,看了好久,楊定國才道:“鄭萬達!”他的聲音雖然蒼老卻還是充滿了武人的魄力。
“老楊!”鄭萬達已過六旬,但身材寬胖,滿面紅光,看起來竟比滿臉皺紋的楊定國還要小十來歲一般。
楊定國瞪了他一眼說:“阿齊木啊!看來你在康居城(撒馬爾罕)裡果然是養尊處優,養得麵皮也這樣白淨。”
鄭萬達笑道:“這麼多年了,見面就說這樣的話!我在那邊過的是寄人籬下的日子,不過是每天陪笑臉在胡人眼底下討口飯吃,你以為心裡就好過麼?你們在新碎葉城日子過得苦,風霜都刮在臉上,我在康居也受風霜,那風霜卻都刮在心頭!其實,我也常常羨慕你們的逍遙呢。”
楊定國嘿嘿地就往靠窗的椅子上一坐,呸了一聲說:“行了吧你!你們貨殖府的人就一樣最強——嘴巴會叫!花紅酒綠的日子,在你們口中都變成風霜刀劍了!”
當日鄭渭不認得楊易,但他們的父親鄭萬達與楊定國卻是見過的。
在武人諸家退至新碎葉城以後,貨殖府仍然與他們有著聯絡,當年在安西唐軍奇襲怛羅斯地區期間曾起到重要作用的燈下谷,就是新碎葉城與俱蘭城貨值府後人街頭的所在,若不是靠著貨值府後人提供的鐵料、硫磺等物,新碎葉城如何能夠維繫對陌刀的再造與修補?若不是鄭家從寧遠買來馬種,新碎葉城也無法維繫戰馬的改良。而所有的這些“接濟”都是在燈下谷完成的,而交接的雙方,自然得由各自的核心成員進行。不但鄭萬達認得楊定國,郭洛和鄭渭小時候也是見過面的。
不過安西唐軍武人與貨值府的恩怨持續了上百年,雙方互相依賴卻又互相看不對眼,楊定國和鄭萬達從少年時候就不對付,嘴上經常互損,只是當年新碎葉城要靠俱蘭城貨值府後人的接濟,楊定國不得不忍氣吞聲,鄭萬達則不免有施恩者的高傲,現在形勢扭轉,武人一派打下了江山,倒是貨殖府後人得反過來依附他們了,因此鄭萬達在說話的時候便將尖酸全部藏起,這是一個老商人在形勢變化中所顯現出來的狡黠與通達,楊定國卻是再無顧忌,說起話來變本加厲,大有發洩這一百年來一切委屈的意思。
————————————如今天氣已經很冷,北庭地方乾燥,涼州卻是一場接一場的飄雪,劉伶樓的設計頗為巧妙,並非臨街就是窗戶,在這個最雅緻的包廂裡頭,窗戶是複式的,開啟了木窗之後還有一層紗窗隔絕風雪,卻又讓這個房間不顯得太悶,偶爾有風從紗縫中吹過來也變得柔了。加上屋內又有暖爐藏在壁中,所以一進門外間的寒意就去了七八分。
鄭萬達在楊定國對面的椅子上也坐下,椅子上鋪著拜占庭的坐墊,他脖子上圍著貂皮,身上披著狐裘,絲綢之下又是一層精絮,仍然穿得十分厚實。
楊定國卻只是一件薄薄的棉衣,似乎越老了越不怕冷,在外面是如此,上了閣樓後乾脆連袍子都脫下了,交到鄭漢的手中去。
看看鄭家兒孫都在跟前,楊定國的兩個兒子卻都在前線,他哼了一聲,說:“你們貨殖府就是如此,永遠躲在後方暖被鋪裡頭享福,我們這些武家卻永遠得在前線衝殺,拼生拼死來餵飽你們這些大老爺。”
鄭萬達聽他的言語和十幾年前見面幾乎沒什麼不同,苦笑道:“行了行了,別貨殖府了,那都是什麼年月的事情了。當年的事情咱們也說不清楚,如今的天下早不是我們老祖宗時的天下了,也不是我們的天下了,都是小一輩的天下了。這些恩怨糾纏,怕也就我們這兩個快進棺材的還記得,你去問問你兒子楊易,再去問問我兒子鄭渭,看看他們還在乎這些不!人家現在不是都督就是長史,誰還來理我們這兩個老頭子的羅嗦?”
楊定國聽得一楞,想想鄭萬達的話也不是沒道理,天策軍雖然源自安西唐軍,但是如今的天策政權其氣象已非安西唐軍所能涵蓋,鄭、楊兩家所代表的貨殖府與武人的恩怨,在鄭渭楊易那裡的確變得猶若變文故事那般遙遠,小一輩的人根本不會為了那些去生氣了,鄭漢、楊涿等人偶爾說起這些往事都是一笑。雖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但是想到自己所重視的恩仇到了小一輩處都變得不值一哂,楊定國卻忍不住有些失落。
鄭萬達又道:“現在啊,老哥我是在康居那裡存不住身,來投靠老弟你了。還望老弟莫記得當年的恩怨,把當年不愉快的事情都抹了吧。”
楊定國冷笑了一聲,道:“你需要來投靠我?哼,你的兒子當官的當官,經商的經商,你女婿也是一個都督,汗血騎兵威震天下!你的家勢只比我強,不比我差!”
鄭萬達笑道:“我兒孫們的錢或許比你兒孫們多些,可我們全都夾著尾巴走路,哪裡比得上你們,走到哪裡都能放聲大笑,見到了誰都能放聲大罵,這等痛快,我的兒子女婿可一個都沒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