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丰點頭道“不錯,貧道跟郭女俠相識於少林寺,曾聯手對敵,後來又彼此相忘於江湖。倏忽間便是近百年光陰過去,如今故人不再,老道每每思之,便不勝感嘆唏噓。”
蕭璟嘆道“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張真人看透世間萬般因果,卻終究放不下一個人。又或者說並不是放不下,只是不願意放下。如今終於徹悟妙理,慧劍出鞘,要洗淨塵俗,與道合真。此後年華不染,鉛華不落,得享無邊清淨自在,實乃福德無量。”
張三丰臉上露出似喜似悲的表情,道“記住一個人往往只需要一眼,但卻要用一生的時間去遺忘。看過了滄海,世間就沒有能令人心動的水,到過巫山,所有的雲彩都黯然失色。寧願從此一個人走過漫漫人生,觀遍世間繁華,也不願意為另一抹風景駐足。老道走走停停過了百年,如今才明白,水也好,雲也罷,都不過一抹塘荷影,有什區別?”
滅絕師太默默無言,張真人與祖師之間有怎麼的糾葛,她並不是十分清楚。但情之一事,往往不知所起,等明白過來時,卻已經一往而深。張真人年少慕艾之時,遇到年輕美麗的女俠,生出愛慕之心,本屬平常。只是誰也沒想到,只這一動心,幾乎就是百年孤獨,對他產生顛覆性的影響。
蕭璟道“真人用九十年世間遺忘一個一眼記住的人,如今終於返本歸真,一切歸於原點,彷彿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十六歲之時,未曾為那人心動過的年紀。此一得一失,一榮一枯之間,正是人生百態,天道迴圈。真人之道,實乃世間最正當、最堂皇、最永無止境之道,晚輩既佩且羨。”
張三丰道“你也不差,如今念頭通達,精氣神接近圓滿無暇,同樣是天地坦途。過不了多久,你我就是同道中人了。”
他說完,越過眾人,慢慢走到郭襄墓前,緩緩蹲下來,開始在地上挖起坑來。
滅絕師太臉色一變,就要出言阻止。蕭璟對她搖搖頭,道“張真人雖然揮劍斬情絲,但並無褻瀆郭祖師之心,師太且等等看。”
滅絕師太對蕭璟向來十分信服,心中略略思考,也覺得張三丰再怎麼超脫世俗,看淡人世規儀,但也應該不至於做出太過離譜之事。
峨眉派弟子見師父沒有出言阻止,便也紛紛閉口不言,靜靜的看著這位恍若神仙一般的天下第一人,一捧捧的挖出地上泥土。
蕭璟默默的看著張三丰以手刨土。他蹲在郭襄墓前的時候,身上的紅塵煙火氣實已達到最盛,不光蕭璟,便是峨眉派普通弟子,也能清清楚楚的感覺到。彷彿眼前老人不是享譽武林的老神仙,而是一個在塵世中打滾一輩子,飽嘗酸甜苦辣百般滋味,如今孽債纏身,行將就木的枯朽老人。
但隨著他每挖出一捧泥土,身上原本濃郁已極的煙火氣卻在不斷的消失,彷彿這挖出的不是塵世的泥土,而是心靈中的積垢一般。
他一邊挖,一邊自語道“心靈的塵土積存已久,需要一片雲水來洗淨。老道上到峨眉山,本以為淡忘的人,卻越來越清晰,曾經很久沒有想起過的往事,彷彿如昨天一般歷歷在目。老道便知道,是時候跟她永遠的道別了。始於斯,終於斯,是誰給心靈蒙上的塵,還得由誰來拂掉。”
這時,張真人已經在身前挖了一個長、寬、深各有一尺左右的不規則小坑,而他身上的紅塵之氣已經極淡,淡到除了蕭璟,在場絕無第二個人能感覺的到。
張三丰挖好坑後,又伸手入懷,掏出一個半尺長的鐵羅漢來。這鐵羅漢不僅栩栩如生,而且背上還可這許多小字。蕭璟眼尖,已經認出那正是少林派的羅漢拳。
張三丰小心翼翼的捧著鐵羅漢,眼神專注,像是捧住了一個世界一般,放在手心摩挲半晌,最後卻又隨手將它丟到了坑裡,彷彿它在一瞬間變得和地上的泥土再無差別。
蕭璟清楚的感覺到,隨著張真人這一擲,彷彿打破了某一個界限一般,有那麼一個剎那,他彷彿在眼前消失了,你看到的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片泥土,一株樹木,或者一片空氣,一陣風,是自然界的萬事萬物。
蕭璟再看時,張真人卻又真真切切的蹲在原地,隨手將泥土填入坑中,絕沒有片刻的離開。
但蕭璟知道一切都不同了,張真人放下了手中捧著的世界,卻得到了另一片廣闊的天地,成就天地之間唯一的一位道門真人。
真人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熱。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息深深。翛然而往,翛然而來,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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