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新差不多屏住呼吸地注視這個動作。每一小匙的藥汁就像進了他自己的胃裡似的。他比誰都激動。汗珠仍舊佈滿在他的額上。海臣安靜地吞了半碗藥。覺新也就略微放了心。
後來藥汁只是在海臣的喉管裡響著,他似乎不能再吞下去了。
“也好,夠了。”周氏便停止喂藥,把銀匙仍舊放在碗裡,用手帕給海臣揩了嘴唇。何嫂又站起來把碗放到桌上去。
眾人都不作聲,大家的眼光全集中在海臣的臉上。空氣十分沉悶。海臣也彷彿沉沉地睡去了。
忽然外面房間的地板響動起來,覺群和覺世帶跑帶嚷地走進房裡來。淑華站在近門外,看見這兩個孩子,便厭煩地低聲責斥道:“不要鬧,快出去!”覺群把嘴一扁,正要跟淑華爭論。海臣忽然在床上驚醒了,把小手按著頭,半昏迷地哭叫一聲,接著他的身子起了一陣劇烈的痙攣。
眾人的眼光又被這可怖的景象吸引了去。沒有人再注意到覺群和覺世。這兩個孩子也受了驚,他們呆呆地站在那裡,微微張開嘴吐氣。
海臣的口裡接連地吐出可怕的聲音。這一次的痙攣顯得更加可怕。他的頭不住地往後仰,腳也不斷地往後面伸,胸部卻愈加向前挺出,漸漸地把全個身子彎成了一張弓。這痛苦的掙扎使得那個平日活潑的小孩完全失了人形。
“海兒!”“孫少爺!”眾人驚惶地悲聲喚起來。但是海臣一點也聽不見。他只顧把他的身子折成可怕的形狀,臉部的痛苦的表情,不能制止的一下一下的痙攣,把每個在旁邊看見的人的心都攪亂了。覺新起先絕望地叫著:“叫我怎樣辦?”後來卻捧住臉哭了。
淚水從每個人的眼裡淌出來。淑華用手帕揩了眼睛,看見覺群、覺世兩弟兄驚呆了似地站在旁邊,便抱怨地對他們說:“還不快走!”覺群和覺世果然拔步往外面跑了。
琴看見覺新哭得傷心,便輕輕地走近他的身邊,勸道:“大表哥,不要哭。單是哭,也沒有用。要想個辦法才好。”“琴妹,你看我還有什麼辦法?我活不下去了!”覺新嗚咽地答道。
琴聽見覺新的話,心裡也像被什麼東西抓痛了。她失了主意,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房裡有人進來,又有人出去。大家都是手足無所措地動著或者旁觀著,絲毫不能夠幫忙減輕那個病孩子的痛苦。
“但是你自己的身體也要緊啊,”琴悲聲向覺新說了這一句。
覺新不曾說什麼。眾人依舊沒有辦法地忙亂著。然而房裡的空氣漸漸地改變了。海臣在這一陣猛烈的發作以後,終於落進了死一般的沉睡裡面。過了一些沉悶的時刻。覺新已經止了淚,正在用手帕揩臉頰和嘴唇。
坐在床沿上的周氏忽然站起來,輕輕地移動腳步,低聲對覺新說:“現在讓他好好地睡一會兒罷。你也累夠了。你去歇一會兒也好。”“我不累,”覺新茫然地答道,他不知道要怎樣才好。
“大表哥,我們出去走走,”琴忽然提議說。
覺新沉吟半晌,沒精打采地答道:“你們先去,我就來。”這時陳姨太和沈氏已經出去了。王氏來坐了片刻也就走了。張太太還留在房裡,她也勸道:“明軒,你出去走走罷。你身體素來不好,多操了心,萬一你自己病倒了,這怎麼好?”覺新還未答話,周氏介面對他說:“你就去走走罷,姑媽的話很在理。你只管放心去。有我在這兒照應。海兒的事情你交給我好了。”“琴兒,你陪你大表哥出去走走罷,”張太太還怕覺新不肯出去,又吩咐琴道。
覺新不再說什麼。他回頭看了看沉睡的海臣,低聲嘆了一口氣,便跟著琴和淑英、淑華諸人走出房去。
他們走出過道,進了天井。大家都不說話。覺新本來埋頭走著,這時忽然抬起頭自語似地說:“今晚上要是再不好,我就請西醫。”“對羅,請西醫倒不錯。我看請西醫來一定有辦法,”琴贊成道。
“不過爹總說西醫治內箔…”淑英囁嚅地說。覺新不等她把話說完,忽然變了臉色,聲音戰抖地對琴說:“琴妹,你說海兒的病該不要緊罷。”琴驚訝地看覺新一眼,安慰地說:“大表哥,你不要著急,我看這病不要緊,過一兩天就會好的。”“我怕。你不曉得,我怕得很。我怕珏會把他帶走的。我對不起珏。珏現在要來懲罰我。二妹,你說是不是?”覺新一面跟著她們在天井裡閒走,一面聲淚俱下地說話。他激動得厲害,差不多失掉常態了。
“大哥,你不要這樣想。海兒明天就會好起來,大嫂會在冥冥中保護他,”淑英同情地說。
覺新說了一句:“但願如你所說。”他忽然抑制不住一陣感情的爆發,從口裡迸出一句帶淚的話:“萬一海兒有個三長兩短,那我也活不下去了。”琴皺皺眉,把頭低下來,她心裡也很難過,但極力做出溫和的聲音說:“大表哥,你放心,不會有那樣的事情。”“我看海兒明天就會好起來的,”淑華插嘴說。
這時綺霞走來說:“大少爺,三小姐,請吃飯去。”她又問:“琴小姐,你在我們這兒吃飯好嗎?”“不,琴小姐說好在我們那兒吃飯,”淑英搶著代琴回答了。
“綺霞,我不吃。你請太太、姑太太她們吃罷,”覺新神氣沮喪地說。
“姑太太在三太太那兒吃飯。太太說不想吃,二少爺又沒有回來。琴小姐不來吃,就只有大少爺同三小姐兩個人,”綺霞一面說,一面望著覺新等候他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