襁褓的時候溫又暖,阿媽的乳汁甜又香。
去巴林的道路呀長又長,黃騸馬兒拖著韁。
苦命的格格諾音吉雅,葬在那遙遠荒涼的地方。
從此再也見不到面,只能夢裡吐悲傷。
……
桑傑扎布低聲唱著,腦子裡翻動著諾音吉雅、烏雲、諾音高娃、達蘭花……他就這樣等待著,等待著天再黑下來。
西邊的太陽漸漸地沉在一座大沙梁的後邊,起伏的沙丘上面是一條濃黑色的烏雲。俗話說“老雲接駕不陰也下”,整個熱北都是這樣,跟著冬天的腳步常常會來一場大雪。桑傑扎布站起身子,仰臉瞅瞅天空,頭頂上不知什麼時候讓西北風又吹過來幾塊雲彩。他打定了主意,先去看一看巴圖,再去看看達蘭花娘倆。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刁二先生的覆滅讓他從悽愴悲傷中想到另外一件事,說不上哪一天他也像刁二先生一樣被打死或生擒活捉。
桑傑扎布跨上黑豹馬,想趁著夜色去胡日塔拉巴圖的老叔家。
上弦月像一柄淺黃色的鎌刀閃著微弱的光芒,閃現在雲彩的縫隙中。多半夜的時候,桑傑扎布來到巴根的老叔家。他拴好馬,走進院子,來到西屋窗子下面輕輕地敲了敲窗欞。屋裡發出巴圖驚恐的聲音:“誰呀,這時候還來找人!”桑傑扎布小聲說:“是我,桑傑扎布!”聽屋裡一個女人的聲音:“點燈嗎?”巴圖的聲音:“別點燈,別整出動靜來,你也起來吧。”屋裡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巴圖趿拉著鞋出門來,一把把桑傑扎布拽到屋裡說:“司令,你真夠膽兒大的了,現在赤嶺剿匪指揮部滿天下發你的通緝令呀。你怎麼還敢過來?”桑傑扎布說:“咳,我也不知道通緝我,到你這兒才聽說。”巴圖說:“那通緝令上說的可細呀,連你騎的馬領的狗都說了。”桑傑扎布說:“真不給人活路了,巴圖你現在咋樣,我就是惦念你想看你最後一眼。”巴圖嘆了口氣說:“我還對付著行吧,剛過來時看我當過兵,打過仗,還讓我當了幾天隊長。後來聽說是在你手下乾的,不但不讓我當隊長還讓區小隊把我抓起來關了些天。後來老叔找了區小隊,老叔是貧牧,老叔說巴圖是為救我小子滿達落下的殘疾,這全村的人都知道。老叔說了,他們也沒放,後來格日樂去了直接找的區長說,我阿爸童拉嘎讓高特勞和白音殺了,滿達和土匪作戰也光榮了,巴圖是啥樣人我們還不知道?你們放不放人,不放人我找旗達拉嘎去,總會有個說理的地方。區裡一看拗她不過,只好把我放了,就這樣也還是三天兩頭來一趟問我,你的通緝令下來後都找我三次了。”這時,東屋傳出幾聲用力的咳嗽聲,桑傑扎布明白這是巴圖的老叔聽到他來了,在使動靜要他們不要再說下去了。桑傑扎布說:“巴圖,看見你好就行了。我不連累你們,我這就走。”巴圖說:“司令你不行就去投降吧,備不住還能保一條命。”桑傑扎布說:“兄弟,現在說啥也晚啦,我就聽天由命了,長生天啥時候要我的命我啥時候給就是啦。”巴圖帶著哭音說:“格日樂那你把炒米、肉乾和奶豆腐多給司令收拾點兒帶上。”格日樂“哎”了一聲,不一會兒就裝了一牛皮口袋,巴圖抱在懷裡說:“司令你走吧,不是我攆你,趁著沒有人聽見你趕緊走吧。”
桑傑扎布扭過身子,放輕了腳步走了出去。巴圖在黑暗中一隻手幫他把一牛皮口袋的吃食物用細皮繩緊緊地攏在馬鞍子的後面,然後擤了一下清鼻涕,又抬手抹了把眼睛。桑傑扎布和他緊緊地擁抱一下,踩鐙上馬,消失在漫漫黑夜中。半天了,巴圖還站在那裡愣愣地望著黑夜。格日樂走出來,拽了一把他空著的一隻衣袖說:“快上屋睡覺去吧,小心著了涼。”巴圖長長地喘了口氣說:“咳,好人沒攤著好命啊。”說完扭身和格日樂回屋了。
桑傑扎布騎著馬跑了半宿,天明的時候看到草甸子上有一個破房框子。他認識這裡,從王爺府向柴崗子開拔時曾路過這裡。這裡是蒙古人的夏季牧場,夏天來放牧時將房框一棚就可以將就幾個月。現在天氣冷了,牧民大概回去了。他甚至還回想起那個大個子牛倌在小沙包上唱的那首漠北民歌《梁金定》:
草叢中的環頸雞喲,腚尖尖喲嗬。
心裡頭有苦痛的人啊,臉色白如霜呀嗬。
……
這歌他也會唱,不知為什麼他苦笑了一下。
桑傑扎布知道這裡離二爺府也就只有半天的路程了,落日時出發,半夜時也就能到了。從巴圖家裡出來,他謹慎了許多,甚至對在牛倌家的舉動有些後怕。看來,通緝令還沒到牛倌那裡。桑傑扎佈下了馬,鬆開馬肚帶,揭下馬鞍子,又從馬鞍子後面解下牛皮口袋,抓了把炒米放在嘴裡嚼著。他掏出兩塊牛肉乾來,扔給黃虎一塊,又抓了把炒米放在黑豹馬的嘴邊。黑豹馬的嘴唇動了兩下,手掌上的炒米就光了。看來黑豹和黃虎很喜歡主人給它們的食物,都在香甜地咀嚼著。吃了一陣子,桑傑扎布要黃虎守在房框子的門口,手挽著馬韁繩倒在牆旮旯,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然而,正在酣睡的桑傑扎布並不知道此時達蘭花和阿爾斯楞並不在二爺府的冬營地,也不在二爺府。達蘭花看到桑傑扎布的通緝令,又聽說在漠北村召開了公審公判大會,一下子就急了眼。她要弟弟給照看一下她的冬營地,和阿爾斯楞一人騎上一匹馬就去了臺吉營子,想找其其格問問情況。等她和阿爾斯楞來到其其格家時,看見老其其格正用一個小銀羹匙一匙一匙地給一個還包在屎褯子裡的嬰兒餵奶。達蘭花愣了一下神,倒是其其格先發話了,“阿爾斯楞快過來看小弟弟!”阿爾斯楞很難為情地說:“姥姥,我哪有這麼大點兒的小弟弟?”老其其格瞅了他們娘倆一眼說:“造孽啊,諾音高娃格格把這麼點兒個孩子一扔自己享福去啦。”達蘭花摟著阿爾斯楞坐到炕沿兒上,還是很不解地問:“姑姑,這到底是咋一回事兒呀?”老其其格把羹匙放在牛奶碗裡,用手指把嬰兒口角淌出來的牛奶又抿到嬰兒的嘴裡,這才直起腰把烏雲跟她說過的話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說完又打了個“唉”聲說:“達蘭花你說,烏雲說她要養著,再怎麼著這也是老楊家的骨血。”達蘭花更給鬧懵了,老其其格剛說諾音高娃的孩子讓她明白了點兒,這怎麼又整出了楊家骨血,難道諾音高娃和楊成龍還有一腿?於是就問了一句:“姑姑,這到底是誰和誰的孩子?”老其其格瞪大了眼睛說:“達蘭花你難道不知道嗎?桑傑扎布和巴雅爾倆是雙胞胎的親兄弟呀,都是那年鬧黃帽子時給扔下的。我以為你早知道了呀!你看這咋說的,你來這些趟兒,就這句有用的話我還沒跟你說,他們哥倆的生辰八字都用白綢子寫著,是用他們媽的血寫的啊!阿爾斯楞也沒跟你說嗎?這兔崽子上你親爺爺親奶奶墳前的頭算白磕啦。”老其其格這嘴連珠炮似的吵嚷了一陣子,總算讓達蘭花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達蘭花說:“姑姑,阿爾斯楞他親爺爺奶奶的墳地在哪兒,我這也想去跪一跪,桑傑扎布又攤上事兒了。”老其其格說:“明兒個早晨吧,上墳地得早晨去才靈驗。”達蘭花說:“姑姑,桑傑扎布既然和楊成龍是親兄弟,那你咋不跟他求求情讓他放過桑傑扎布不就得了嗎?”老其其格又嘆了口氣低聲說:“唉,都一樣的女婿,我能不說嗎?就是看死去的烏蘭份兒上我也得說呀。”達蘭花又問:“那楊成龍姐夫咋說?”老其其格說:“咋說,哼,我說桑傑扎布不是壞人,他不是刁二先生那樣的人。唉,這巴雅爾可是變了,早先我說啥他聽啥的,這功夫我說的話,他說不聽就不聽啦。也別說昨兒個他還聽了我一句,過來把墳是都上了,可連家也沒到就忙著去王爺府找色王爺說有事兒要辦。我說哪兒啦,啊,說到桑傑扎布不是壞人了。你說他咋說的,他說不是他壞不壞是他反不反,這樣的人就得消滅掉。這個巴雅爾現在就是鐵石心腸,就是六親不認!就為這,我把這個小崽子抱來了,你革你的命,可別讓這個崽子給你們沾上什麼。哼,我老婆子可是啥也不帶怕的。”夜裡躺在炕上,阿爾斯楞早就睡著了,老其其格還在跟達蘭花叨咕著,白綢子上的生辰八字、小金元寶、玉龍珮、玉虎珮,楊成龍、楊成虎和巴雅爾、桑傑扎布……小雞都雞叫了,兩個人才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