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昂抿了抿唇,從頭到腳仔細地瞧她,上次見她還是榮清成親的時候,在榮府的園子裡遠遠地看了眼,她被眾人圍著,笑得矜貴又淡然:“怎麼,不記得我了?”
榮茵確實有些意外,不過在陸府碰見張昂並不稀奇,畢竟張瀟在這兒呢,只是她嫁進來這些時日都沒遇到過,下意識以為他是為了四妹妹的事來,搭手福了福身,略微著急地道:“見過小將軍,天色不早,就不耽誤你回去了。”
張昂在漸濃的暮色裡輕笑出聲:“瞧你心虛的樣子,難不成做了什麼對不住我的事?”
榮茵一怔,正要說什麼,就見他擺了擺手:“行了,逗你玩的,路過見到覺得背影像你,就喊了一聲,你回去吧。”
他的樣子說不上來的怪異,榮茵猶豫幾息,點了點頭帶著琴書走了。
殘陽沉入歇山頂的飛簷,四周逐漸昏暗,張昂盯著榮茵消失的方向看了許久,陳沖沒忍住咳嗽一聲。
“才看看就受不了,那她以後改嫁你家大人不會氣得從棺材裡爬出來吧?” 張昂不耐煩地斜睨陳沖,一甩袖子大步走了,胸膛卻敞亮了些許。罷了,榮茵有陸七護著,跟他早沒什麼關系,等事情了結,他再親自去鳳陽將榮蕁抓回來,她欠他的多多了,想走可不是那麼輕易的事。
陳沖嘴角控制不住地抽動,都說小將軍說話難聽,他算是領教到了。
五更天的梆子卡在喉間似的漏了半聲,陸聽瀾站在書房閣樓的漏窗前,攥著窗欞子的手背暴起青筋,簷下未滅的燈籠將垂花門前的馬車映得恍惚。
他看見榮茵在琴書的攙扶下上了車,登上車板,她似乎感覺到什麼,朝書房的位置望了過來。淩晨黛藍的天色裡,什麼都含混不清,須臾她鑽進了車廂,車輪轆轆碾動,從月洞門到影壁,車簾子一次都沒有掀起來過,直至馬車化作濃霧裡模糊的剪影。
這或許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了,不知道榮茵能記得他多久,今後還不會不會想起他,但願她想起的都是自己對她的好。陸聽瀾的喉頭猛地痙攣,窗欞的木屑紮進掌心,刺痛提醒他,太少了,他對榮茵的好太少了,還不夠讓她一輩子記得他。
他這一生本就註定是孤獨的,是榮茵闖進了他貧乏的日子裡,讓他嘗到了甜酸苦澀各種滋味,現在不過是回到了以前而已。
他經歷了那樣多的世事滄桑,到了這樣的年紀,沒有什麼承受不了的,只要她餘生過得好就好。冷風灌進衣袍,將疼痛吹散開去,陸聽瀾的神色漸漸歸於平靜。
踏雪居的院門大開,時隔一個多月,陸聽瀾終於又踏進了這裡,其實這期間他也回來過的。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睡不著了總要來看看榮茵,站在窗牖前隔著床幔,只能依稀看見她躺在床上的影子,但這一眼就足以支撐他。
西府海棠的花期就要過了,蔫吧吧落了一地,牆根下一溜兒的花盆沒有搬走,階前那株十八學士開在枝頭兀自晃著,花瓣殷紅。
陸聽瀾上前摘下,榮茵喜歡把花養在瓷瓶裡,放在梳妝鏡前或是圓桌上,她說每日起床看見嬌豔欲滴的花,心情也能好不少。後來他將書房裡開得好的蘭花摘下送給她,她卻反過來嗔他辣手摧花。
陳媽媽躲在碧紗櫥後邊悄悄抹眼淚,見他進來把手裡的東西拿給他看:“七老爺,夫人的繡活還沒繡完,怎麼突然就走了呢。”
繡繃上繃著未完成的嬰戲圖,金線繡的鯉魚才點了一隻眼睛,陸聽瀾接過來,指腹撫過細密的針腳,心也像被針紮般。他穿過板壁,將茶花放在圓桌上,掌心不期然碰到了光滑的硬物,拿起來看,是當初給她的那枚玉佩。
他倏地站直身子,開啟黑漆描金頂箱立櫃的櫃門,榮茵的衣裳擺得滿滿當當,他又轉身走向梳妝臺,將抽屜全拉開看,首飾盒裡的首飾都沒少,那些他為她置辦的東西,她一樣都沒帶走。
他踉蹌地跌坐在拔步床上,陳媽媽追過來:“七老爺,您叫陳護衛去把夫人追回來吧,現在還來得及……”
陸聽瀾疲憊地揮了揮手,打斷她,嗓音輕飄飄的:“陳媽媽,你退下吧。”
天將亮未亮,蕩下的門簾子擋住了曙光,他蜷進尚存餘溫的被衾裡,幔帳裡還飄著若有似無的玉蘭花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