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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滅門 (四)

他走進帳房,向帳房黃先生道:“黃夫子,請你寫幾張帖子,是給夫人做壽的,邀請親友們來喝杯壽酒。”黃先生道:“是,不知是哪一天?”忽聽得腳步聲急,一人奔將進來,林震南探頭出去,聽得砰的一聲,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聲搶過去,見是適才奉命去棺材鋪三名鏢頭中的狄鏢頭,身子尚在扭動。林震南伸手扶起,忙問:“狄兄弟,怎麼了?”狄鏢頭道:“他們死了,我……我逃了回來。”林震南道:“敵人怎麼樣子?”狄鏢頭道:“不……不知……不知……”一陣痙攣,便即氣絕。片刻之間,鏢局中人人俱已得訊。王夫人和林平之都從內堂出來,只聽得每個人口中低聲說的都是“出門十步者死”這六個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兩位鏢師的屍首揹回來。”帳房黃先生道:“總……總鏢頭……去不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誰……誰去揹回屍首,賞三十兩銀子。”他說了三遍,卻無一人作聲。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兒呢?平兒,平兒!”最後一聲已叫得甚是惶急。眾人跟著都呼喊起來:“少鏢頭,少鏢頭!”忽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在這裡。”眾人大喜,奔到門口,只見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從街角轉將出來,雙肩上各負一具屍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兩名鏢師。林震南和王夫人雙雙搶出,手中各挺兵刃,過了血線,護著林平之回來。眾鏢師和趟子手齊聲喝彩:“少鏢頭少年英雄,膽識過人!”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這麼莽撞!這兩位鏢頭雖是好朋友,然而總是死了,不值得冒這麼大的危險。”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說不出的難過:“都為了我一時忍不住氣,殺了一人,以致這許多人為我而死。我若再貪生怕死,何以為人?”忽聽得後堂有人呼喚起來:“華師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林震南喝問:“怎麼啦?”局中的管事臉色慘白,畏畏縮縮的過來,說道:“總鏢頭,華師傅從後門出去買菜,卻死在十步之外。後門口也有這……這六個血字。”那華師傅是鏢局中的廚子,烹飪功夫著實不差,幾味冬瓜盅、佛跳牆、糟魚、肉皮餛飩,馳譽福州,是林震南結交達官富商的本錢之一。林震南心頭又是一震,尋思:“他只是尋常一名廚子,並非鏢師、趟子手。江湖道的規矩,劫鏢之時,車伕、轎伕、騾夫、挑夫,一概不殺。敵人下手卻如此狠辣,竟是要滅我福威鏢局的滿門麼?”向眾人道:“大家休得驚慌。哼,這些狗強盜,就只會趁人不防下手。你們大家都親眼見到的,剛才少鏢頭和我夫婦明明走出了大門十步之外,那些狗強盜又敢怎樣?”眾人唯唯稱是,卻也無一人敢再出門一步。林震南和王夫人愁眉相對,束手無策。

當晚林震南安排了眾鏢師守夜,哪知自己仗劍巡查之時,見十多名鏢師竟是團團坐在廳上,沒一人在外把守。眾鏢師見到總鏢頭,都訕訕的站起身來,卻仍無一人移動腳步。林震南心想敵人實在太強,局中已死了這樣多人,自己始終一籌莫展,也怪不得眾人膽怯,當下安慰了幾句,命人送酒菜來,陪著眾鏢師在廳上喝酒。眾人心頭煩惱,誰也不多說話,只喝那悶酒,過不多時,便已醉倒了數人。

次日午後,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幾騎馬從鏢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來是五名鏢師耐不住這局面,不告而去。他搖頭嘆道:“大難來時各自飛。姓林的無力照顧眾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罷。”餘下眾鏢師有的七張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沒義氣;有幾人卻默不作聲,只是嘆氣,暗自盤算:“我怎麼不走?”

傍晚時分,五匹馬又馱了五具屍首回來。這五名鏢師意欲逃離險地,反而先送了性命。

林平之悲憤難當,提著長劍衝出門去,站在那條血線的三步之外,朗聲說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那姓餘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殺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報仇,儘管衝著林平之來好了,千刀萬剮,死而無怨,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殺害良善,算是甚麼英雄好漢?我林平之在這裡,有本事儘管來殺!不敢現身便是無膽匪類,是烏龜忘八羔子!”他越叫越大聲,解開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兒,死便死了,有種的便一刀砍過來,為甚麼連見我一面也不敢?沒膽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紅了雙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遠遠瞧著,又有誰敢走近鏢局觀看。林震南夫婦聽到兒子叫聲,雙雙搶到門外。他二人這幾日來心中也是彆扭得狠了,滿腔子的惱恨,真連肚子也要氣炸,聽得林平之如此向敵人叫陣,也即大聲喝罵。眾鏢師面面相覷,都佩服他三人膽氣,均想:“總鏢頭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罷了。少鏢頭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敵人喝罵,當真了不起!”林震南等三人罵了半天,四下裡始終鴉雀無聲。林平之叫道:“甚麼出門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幾步,瞧你們又怎麼奈何我?”說道向外跨了幾步,橫劍而立,傲視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強盜欺善怕惡,便是不敢惹我孩兒。”拉著林平之的手,回進大門。林平之兀自氣得全身發抖,回入臥室之後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聲大哭。林震南撫著他頭,說道:“孩兒,你膽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兒,敵人就是不敢露面,咱們又有甚麼法子?你且睡一陣。”林平之哭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吃過晚飯後,聽得父親和母親低聲說話,卻是局中有幾名鏢師異想天開,要從後園中挖地道出去,透過十步之外的血線逃生,否則困在鏢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們要挖地道,且由得他們。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話中之意,那是說只怕便跟那五名騎馬逃命的鏢師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這是條生路,讓大夥兒去了也好。”他出去一會,回進房來,說道:“這些人只嘴裡說得熱鬧,可是誰也不敢真的動手挖掘。”當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鏢局中人人都是打著聽天由命的念頭,也不再有甚麼人巡查守夜。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覺有人輕拍自己肩頭,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長劍,卻聽母親的聲音說道:“平兒,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沒回來,咱們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驚:“爹到哪裡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來,先到大廳外一張,只見廳中燈燭明亮,十幾名鏢師正在擲骰子賭博。大家提心吊膽的過了數日,都覺反正無能為力,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打個手勢,轉身便去,母子倆到處找尋,始終不見林震南的影蹤,二人心中越來越驚,卻不敢聲張,局中人心惶惶之際,一聞總鏢頭失蹤,勢必亂得不可收拾。兩人尋到後進,林平之忽聽得左首兵器間發出喀的一聲輕響,窗格上又有燈光透出。他縱身過去,伸指戳破窗紙,往裡一望,喜呼:“爹爹,原來你在這裡。”林震南本來彎著腰,臉朝裡壁,聞聲回過頭來。林平之見到父親臉上神情恐怖之極,心中一震,本來滿臉喜色登時僵住了,張大了嘴,發不出聲音。

王夫人推開室門,闖了進去,只見滿地是血,三張並列的長凳上臥著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開,看這死屍之臉,認得是霍鏢頭,他日間和四名鏢頭一起乘馬逃去,卻被馬匹馱了死屍回來。林平之也走進了兵器間,反手帶上房門。林震南從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顆血淋淋的人心,說道:“一顆心給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人介面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點了點頭,默然不語。林平之這才明白,父親原來是在剖屍查驗被害各人的死因。林震南放回人心,將死屍裹入油布,拋在牆角,伸手在油布上擦乾了血跡,和妻兒回入臥房,說道:“對頭確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你說該怎麼辦?”

林平之氣憤憤的道:“此事由孩兒身上而起,孩兒明天再出去叫陣,和他決一死戰。倘若不敵,給他殺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搖頭道:“此人一掌便將人心震成八九塊,死者身體之外卻不留半點傷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要殺你,早就殺了。我瞧敵人用心陰狠,決不肯爽爽快快將咱一家三口殺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樣?”林震南道:“這狗賊是貓捉老鼠,要玩弄個夠,將老鼠嚇得心膽俱裂,自行嚇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這狗賊竟將咱們福威鏢局視若無物。”

林震南道:“他確是將福威鏢局視若無物。”林平之道:“說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否則為甚麼始終不敢明劍明槍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備,暗中害人?”林震南搖頭道:“平兒,爹爹的辟邪劍法用以對付黑道中的盜賊,那是綽綽有餘,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實是遠遠勝過了你爹爹。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見了霍鏢頭的那顆心,卻是……卻是……唉!”林平之見父親神情頹喪,和平時大異,不敢再說甚麼。王夫人道:“既然對頭厲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便暫且避他一避。”林震南點頭道:“我也這麼想。”王夫人道:“咱們連夜動身去洛陽,好在已知道敵人來歷,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錯!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給咱們拿個主意。收拾些細軟,這便動身。”林平之道:“咱們一走,丟下鏢局中這許多人沒人理會,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敵人跟他們無冤無仇,咱們一走,鏢局中的眾人反而太平無事了。”林平之心道:“爹爹這話有理,敵人害死鏢局中這許多人,其實只是為了我一人。我脫身一走,敵人決不會再和這些鏢師、趟子手為難。”當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說不定敵人一把火便將鏢局燒個精光,看著一件件衣飾玩物,只覺這樣捨不得,那件丟不下,竟打了老大兩個包裹,兀自覺得留下東西太多,左手又取過案上一隻玉馬,右手卷了張豹皮,那是從他親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剝下來的,揹負包裹,來到父母房中。

王夫人見了不禁好笑,說道:“咱們是逃難,可不是搬家,帶這許多勞甚子幹麼?”林震南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心想:“我們雖是武學世家,但兒子自小養尊處優,除了學過一些武功之外,跟尋常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也沒甚麼分別,今日猝逢大難,倉皇應變,卻也難怪得他。”不由得愛憐之心,油然而生,說道:“你外公家裡甚麼東西都有,不必攜帶太多物件。咱們只須多帶些黃金銀兩,值錢的珠寶也帶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湖北都有分局,還怕路上討飯麼?包裹越輕越好,身上輕一兩,動手時便靈便一分。”林平之無奈,只得將包裹放下。王夫人道:“咱們騎馬從大門光明正大的衝出去,還是從後門悄悄溜出去?”林震南坐在太師椅上,閉起雙目,將旱菸管抽得呼呼直響,過了半天,才睜開眼來,說道:“平兒,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時一齊離去。叫帳房給大家分發銀兩。待瘟疫過後,大家再回來。”林平之應道:“是!”心下好生奇怪,怎地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說要大家一鬨而散?這鏢局子誰來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這座鬧鬼的凶宅,誰敢進來送死?再說,咱三人一走,餘下各人難道不走?”當下林平之出房傳訊,局中登時四下裡都亂了起來。林震南待兒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換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個僕婦,天明時一百多人一鬨而散,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一兩個人,他又去追誰好?”王夫人拍掌讚道:“此計極高。”便去取了兩套趟子手的汙穢衣衫,待林平之回來,給他父子倆換上,自己也換了套青布衣裳,頭上包了塊藍花布帕,除了膚色太過白皙,宛然便是個粗作僕婦。林平之只覺身上的衣衫臭不可當,心中老大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黎明時分,林震南吩咐開啟大門,向眾人說道:“今年我時運不利,局中疫鬼為患,大夥兒只好避一避。眾位兄弟倘若仍願幹保鏢這一行的,請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們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邊劉鏢頭、易鏢頭自不會怠慢了各位。咱們走罷!”當下一百餘人在院子中紛紛上馬,湧出大門。林震南將大門上了鎖,一聲呼叱,十餘騎馬衝過血線,人多膽壯,大家已不如何害怕,都覺早一刻離開鏢局,便多一分安全。蹄聲雜沓,齊向北門奔去,眾人大都無甚打算,見旁人向北,便也縱馬跟去。

林震南在街角邊打個手勢,叫夫人和兒子留了下來,低聲道:“讓他們向北,咱們卻向南行。”王夫人道:“去洛陽啊,怎地往南?”林震南道:“敵人料想咱們必去洛陽,定在北門外攔截,咱們卻偏偏向南,兜個大圈子再轉而向北,叫狗賊攔一個空。”林平之道:“爹!”林震南道:“怎麼?”林平之不語,過了片刻,又道:“爹。”王夫人道:“你想說甚麼,說出來罷。”林平之道:“孩兒還是想出北門,這狗賊害死了咱們這許多人,不跟他拚個你死我活,這口惡氣如何咽得下去?”王夫人道:“這番大仇,自然是要報的,但憑你這點兒本領,抵擋得了人家的摧心掌麼?”林平之氣忿忿的道:“最多也不過像霍鏢頭那樣,給他一掌碎了心臟,也就是啦。”

林震南臉色鐵青,道:“我林家三代,倘若都似你這般逞那匹夫之勇,福威鏢局不用等人來挑,早就自己垮啦。”林平之不敢再說,隨著父母徑向南行,出城後折向西南,過閩江後,到了南嶼。這大半日賓士,可說馬不停蹄,直到過午,才到路旁一家小飯鋪打尖。林震南吩咐賣飯的漢子有甚麼菜餚,將就著弄來下飯,越快越好。那漢子答應著去了。可是過了半天全無動靜。林震南急著趕路,叫道:“店家,你給快些!”叫了兩聲,無人答應。王夫人也叫:“店家,店家……”仍是沒有應聲。王夫人霍地站起,急忙開啟包裹,取出金刀,倒提在手,奔向後堂,只見那賣飯的漢子摔在地下,門檻上斜臥著一個婦人,是那漢子的妻子。王夫人探那漢子鼻息,已無呼吸,手指碰到他嘴唇,尚覺溫暖。

這時林震南父子也已抽出長劍,繞著飯鋪轉了一圈。這家小飯鋪獨家孤店,靠山而築,附近是一片松林,並無鄰家。三人站在店前,遠眺四方,不見半點異狀。

林震南橫劍身前,朗聲說道:“青城派的朋友,林某在此領死,便請現身相見。”叫了幾聲,只聽得山谷回聲:“現身相見,現身相見!”餘音嫋嫋,此外更無聲息。三人明知大敵窺視在側,此處便是他們擇定的下手之處,心下雖是惴惴,但知道立即便有了斷,反而定下神來。林平之大聲叫道:“我林平之就在這裡,你們來殺我啊!臭賊,狗崽子,我料你就是不敢現身!鬼鬼祟祟的,正是江湖上下三濫毛賊的勾當!”突然之間,竹林中發出一聲清朗的長笑,林平之眼睛一花,已見身前多了一人。他不及細看,長劍挺出,便是一招“直搗黃龍”,向那人胸口疾刺。那人側身避開。林平之橫劍疾削,那人嘿的一聲冷笑,繞到林平之左側。林平之左手反拍一掌,回劍刺去。林震南和王夫人各提兵刃,本已搶上,然見兒子連出數招,劍法井井有條,此番乍逢強敵,竟絲毫不亂,當即都退後兩步,見敵人一身青衫,腰間懸劍,一張長臉,約莫二十三四歲年紀,臉上滿是不屑的神情。

林平之蓄憤已久,將辟邪劍法使將開來,橫削直擊,全是奮不顧身的拚命打法。那人空著雙手,只是閃避,並不還招,待林平之刺出二十餘招劍,這才冷笑道:“辟邪劍法,不過如此!”伸指一彈,錚的一聲響,林平之只覺虎口劇痛,長劍落地。那人飛起一腿,將林平之踢得連翻幾個筋斗。林震南夫婦並肩一立,遮住了兒子。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可是青城派的麼?”那人冷笑道:“憑你福威鏢局的這點兒玩藝,還不配問我姓名。不過今日是為報仇而來,須得讓你知道,不錯,老子是青城派的。”

林震南劍尖指地,左手搭在右手手背,說道:“在下對松風觀餘觀主好生敬重,每年派遣鏢頭前赴青城,向來不敢缺了禮數,今年餘觀主還遣派了四位弟子要到福州來。卻不知甚麼地方得罪了閣下?”那青年抬頭向天,嘿嘿冷笑,隔了半天才道:“不錯,我師父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州來,我便是其中之一。”林震南道:“那好得很啊,不知閣下高姓大名?”那青年似是不屑置答,又是哼了一聲,這才說道:“我姓於,叫於人豪。”林震南點了點頭,道:“‘英雄豪傑,青城四秀’,原來閣下是松風觀四大弟子之一,無怪摧心掌的造詣如此高明。殺人不見血,佩服!佩服!於英雄遠道來訪,林某未曾迎迓,好生失禮。”於人豪冷冷的道:“那摧心掌嗎,嘿嘿……你沒曾迎接,你這位武藝高強的賢公子,卻迎接過了,連我師父的愛子都殺了,也不算怎麼失禮。”

林震南一聽之下,一陣寒意從背脊上直透下來,本想兒子誤殺之人若是青城派的尋常弟子,那麼挽出武林中大有面子之人出來調解說項,向對方道歉賠罪,或許尚有轉圜餘地,原來此人竟是松風觀觀主餘滄海的親生愛子,那麼除了一拚死活之外,便無第二條路好走了。他長劍一擺,仰天打了個哈哈,說道:“好笑,於少俠說笑話了。”於人豪白眼一翻,傲然道:“我說甚麼笑話?”林震南道:“久仰餘觀主武術通神,家教謹嚴,江湖上無不敬佩。但犬子誤殺之人,卻是在酒肆之中調戲良家少女的無賴,既為犬子所殺,武功平庸也就可想而知。似這等人,豈能是餘觀主的公子,卻不是於少俠說笑麼?”於人豪臉一沉,一時無言可答。忽然松林中有人說道:“常言道得好:雙拳難敵四手。在那小酒店之中,林少鏢頭率領了福威鏢局二十四個鏢頭,突然向我餘師弟圍攻……”他一面說,一面走了出來,此人小頭小腦,手中搖著一柄摺扇,接著說道:“倘若明刀明槍的動手,那也罷了,福威鏢局縱然人多,老實說那也無用。可是林少鏢頭既在我餘師弟的酒中下了毒,又放了一十七種喂毒暗器,嘿嘿,這龜兒子,硬是這麼狠毒。我們一番好意,前來拜訪,可料不到人家會突施暗算哪。”林震南道:“閣下尊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區區在下方人智。”林平之拾起了長劍,怒氣勃勃的站在一旁,只待父親交待過幾句場面話,便要撲上去再鬥,聽得這方人智一派胡言,當即怒喝:“放你的屁!我跟他無冤無仇,從來沒見過面,根本便不知他是青城派的,害他幹甚麼?”

方人智晃頭晃腦的說道:“放屁,放屁!好臭,好臭!你既跟我餘師弟無冤無仇,為甚麼在小酒店外又埋伏了三十餘名鏢頭、趟子手?我餘師弟見你調戲良家少女,路見不平,將你打倒,教訓你一番,饒了你性命,可是你不但不感恩圖報,為甚麼反而命那些狗鏢頭向我餘師弟群起而攻?”林平之氣得肺都要炸了,大聲叫道:“原來青城派都是些顛倒是非的潑皮無賴!”方人智笑嘻嘻的道:“龜兒子,你罵人!”林平之怒道:“我罵你便怎樣?”方人智點頭道:“你罵好了,不相干,沒關係。”林平之一愕,他這兩句話倒大出自己意料之外,突然之間,只聽得呼的一聲,有人撲向身前。林平之左掌急揮,待要出擊,終於慢了一步,拍的一響,右頰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眼前金星亂冒,幾欲暈去。方人智迅捷之極的打了一掌,退回原地,伸手撫摸自己右頰,怒道:“小子,怎麼你動手打人?好痛,好痛,哈哈!”

王夫人見兒子受辱,刷的一刀,便向那人砍去,一招“野火燒天”,招出既穩且勁,那人一閃身,刀鋒從他右臂之側砍下,相距不過四寸。那人吃了一驚,罵道:“好婆娘。”不敢再行輕敵,從腰間拔出長劍,待王夫人第二刀又再砍到,挺劍還擊。林震南長劍一挺,說道:“青城派要挑了福威鏢局,那是容易之極,但武林之中,是非自有公論。於少俠請!”於人豪一按劍鞘,嗆啷一聲,長劍出鞘,道:“林總鏢頭請。”林震南心想:“久聞他青城派松風劍法剛勁輕靈,兼而有之,說甚麼如松之勁,如風之輕。我只有佔得先機,方有取勝之望。”當下更不客氣,劍尖一點,長劍橫揮過去,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群邪辟易”。於人豪見他這一招來勢甚兇,閃身避開。林震南一招未曾使老,第二招“鍾馗抉目”,劍尖直刺對方雙目,於人豪提足後躍。林震南第三劍跟著又已刺到,於人豪舉劍擋格,噹的一響,兩人手臂都是一震。林震南心道:“還道你青城派如何了得,卻也不過如此。憑你這點功夫,難道便打得出那麼厲害的摧心掌?那決無可能,多半他另有大援在後。”想到此處,心中不禁一凜。於人豪長劍圈轉,倏地刺出,銀星點點,劍尖連刺七個方位。林震南還招也是極快,奮力搶攻。兩人忽進忽退,二十餘招間竟難分上下。那邊王夫人和方人智相鬥卻接連遇險,一柄金刀擋不住對方迅速之極的劍招。林平之見母親大落下風,忙提劍奔向方人智,舉劍往他頭頂劈落。方人智斜身閃開,林平之勢如瘋漢,又即撲上,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不知被甚麼絆了一下,登時跌倒,只聽得一人說道:“躺下罷!”一隻腳重重踏在他身上,跟著背上有件尖利之物刺到。他眼中瞧出來的只是地下塵土,但聽得母親尖聲大叫:“別殺他,別殺他!”又聽得方人智喝道:“你也躺下。”原來正當林平之母子雙斗方人智之時,一人從背後掩來,舉腳橫掃,將林平之絆著,跟著拔出匕首,指住了他後心。王夫人本已不敵,心慌意亂之下,更是刀法鬆散,被方人智回肘撞出,登時摔倒。方人智搶將上去,點了二人穴道。那絆倒林平之的,便是在福州城外小酒店中與兩名鏢頭動手的姓賈漢子。林震南見妻子和兒子都被敵人制住,心下驚惶,刷刷刷急攻數劍。於人豪一聲長笑,連出數招,盡數搶了先機。林震南心下大駭:“此人怎地知道我的辟邪劍法?”於人豪笑道:“我的辟邪劍法怎麼樣?”林震南道:“你……你……你怎麼會辟邪劍……”方人智笑道:“你這辟邪劍法有甚麼了不起?我也會使!”長劍晃動,“群邪辟易”、“鍾馗抉目”、“飛燕穿柳”,接連三招,正都是辟邪劍法。霎時之間,林震南似乎見到了天下最可怖的情景,萬萬料想不到,自己的家傳絕學辟邪劍法,對方竟然也都會使,就在這茫然失措之際,鬥志全消。於人豪喝道:“著!”林震南右膝中劍,膝蓋痠軟,右腿跪倒。他立即躍起,於人豪長劍上挑,已指住他胸口。只聽賈人達大聲喝彩:“於師弟,好一招‘流星趕月’!”這一招“流星趕月”,也正是辟邪劍法中的一招。林震南長嘆一聲,拋下長劍,說道:“你……你……會使辟邪劍法……給咱們一個爽快的罷!”背心上一麻,已被方人智用劍柄撞了穴道,聽他說道:“哼,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先人闆闆,姓林的龜兒、龜婆、龜孫子,你們一家三口,一起去見我師父罷。”賈人達左手抓住林平之的背心,一把提了起來,左右開弓,重重打了他兩個耳光,罵道:“兔崽子,從今天起,老子每天打你十八頓,一路打到四川青城山上,打得你一張花旦臉變成大花面!”林平之狂怒之下,一口唾沫向他吐了過去。兩人相距不過尺許,賈人達竟不及避開,拍的一聲,正中他鼻樑。賈人達怒極,將他重重往地下一摔,舉腳便向他背心上猛踢。方人智笑道:“夠了,夠!踢死了他,師父面前怎麼交代?這小子大姑娘般的,可經不起你的三拳兩腳。”賈人達武藝平庸,人品猥瑣,師父固對他素來不喜,同門師兄弟也是誰都瞧他不起,聽方人智這麼說,倒也不敢再踢,只得在林平之身上連連吐涎,以洩怒火。方於二人將林震南一家三口提入飯店,拋在地下。方人智道:“咱們吃一餐飯再走,賈師弟,勞你駕去煮飯罷。”賈人達道:“好。”於人豪道:“方師哥,可得防這三個傢伙逃了。這老的武功還過得去,你得想個計較。”方人智笑道:“那容易!吃過飯後,把三人手筋都挑斷了,用繩子穿在他三個龜兒的琵琶骨裡,串做一串螃蟹,包你逃不了。”林平之破口大罵:“有種的就趕快把老爺三人殺了,想這些鬼門道害人,那是下三濫的行徑!”方人智笑嘻嘻的道:“你這小雜種再罵一句,我便去找些牛糞狗屎來,塞在你嘴裡。”這句話倒真有效,林平之雖氣得幾欲昏去,卻登時閉口,再也不敢罵一句了。

方人智笑道:“於師弟,師父教了咱們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咱哥兒倆果然使得似模似樣,林鏢頭一見,登時便魂飛魄散,全身痠軟。林鏢頭,我猜你這時候一定在想:他青城派怎麼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是不是啊?”

林震南這時心中的確在想:“他青城派怎麼會使我林家的辟邪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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